高逸之章(Ⅱ)
一
音国熏香的大殿里,午后的阳光穿进屋内,像一把把发光的刀剑,斜着摆放在钟高逸的案前,有几把“光刀”顺着他的身子插进,在地上没有留下影子。
天子的部队已经离开时日,距离国宴还有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但钟高逸的内心却没有因此而开心起来,比起父亲和长兄的离去,还有大夫的被杀,现在的他有了更加棘手的心魔。
侍女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午后的时刻,准时往香炉内点上一根烟,钟高逸脑子一片空白,木讷地看着眼前的侍女们操办一二,他的脑中回响着发现大夫被杀时侍卫所说的那句话“此物件非同小可,还请国公明察”,那枚精致的浪花铭牌,正是艾澜家中物件,为何大夫死前要紧紧攥着?凶手的一切指向都朝着他内心不希望的地方,他被一种凶手偷窃过失杀人的说法潜意识的说服,这种说法很荒谬但是在他的心中逐渐占据高地;他不敢想的太多,现在只想来一杯清水换换心情,“来人,给我上一杯清茶”好久没开口嗓子都有些嘶哑,他用手捏了捏衣领,往下放放,感觉胸口闷得慌,“来人啊,怎么我说的——”他抬起头看向屋内,不由得吓了一跳,侍女们全部倒在地上,有的嘴里还冒出白沫,他慌了神,冷汗开始往下流,他跳下高椅,奔向倒地最近的侍女,摇了摇她“醒醒啊!”没有反应,他心里闪过一丝恐惧,四下张望,突然觉得胸口更加闷堵,他索性拉开了领子,一股强烈的口干使他的喉咙像着火一样,他抬起头紧张的看着屋子里面横七竖八的侍女们。
“烟!”
香炉内的烟正在冉冉而上,向屋子内的各个角落四散而去, 原本的每个下午,他都会在案前品读书籍,香炉就在离桌子不远的地方,而今天他为心事发愁便没有在案前读书,幸免于难!
他冷静了下来,转身朝床上扯下一块布,捂在口鼻上,三步并作两步先冲出了屋子,几乎是用肩膀撞开了房门,两边的侍卫吓了一跳,赶忙扶着他坐到了屋外的台阶上,“不要进去!马上叫人来!”他大口喘着气,下出了一道命令,刚刚从死神的镰刀下逃脱,他却变得如此冷静,内心却有些许焦躁和愤怒。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生命受到威胁了。
就在天子走后不久,他出外进行了一场围猎,在追击一只刚刚成年的母鹿时,丛中竟然突然射出一只冷箭,差之毫厘,从他脑门前飞速穿过钉在一旁的树干上,他被吓得一声哆嗦,头上冷汗直冒,转眼看去,丛中却没有任何异象,而今天,有人用毒烟企图再次谋害他的性命,钟高逸望着烟雾缭绕的屋子内部,心里一阵后怕,似乎听到死神的步伐在慢慢接近。
国君险些被人谋害的消息瞬间就传荡在宫内的大小角落,宫中侍卫用了整整一缸大小的水才将屋内的毒烟分散干净,面无表情的钟高逸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跟身边的侍卫说到:“宫田外士到了没有?”“回禀国公,宫田武士正在路上。”宫田外士是音国东海之外几百里的东瀛漂流而来的武士,因犯了族规,被驱逐出境,在海上落魄直到被艾氏在海上解救留在音国,因其出色的战斗能力而受到钟氏的重用,也是钟高逸非常信赖的海外之友,半年前,宫田武士家中长者变故,便回到家中守丧,如今已被钟高逸召回音国。
正在分神之际,宫田已经到了,“高逸君,许久不见”宫田武士在音国多年已经学会了大陆语言,只是说的略微蹩脚,“宫田,你终于来了。”钟高逸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宫田简单的行了君臣之礼,钟高逸向他描述了刚刚发生的惊魂一幕,语间,宫田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认真的听着他叙述,“我进去看一看吧。”宫田决定走进屋子观察观察,钟高逸见屋子已经没了毒烟,便掩上一块湿布跟在后面。
一进屋子,满地躺着的侍女们姿势各不相同,嘴里冒出白沫,宫田查看了他们的面部,都没有挣扎的样子,“应该是被晕了以后,没有了气息。”宫田看着侍女说到,接着,他站起来,走向了香炉,打开盖子,里面还有烧的剩余半根指头部分的毒烟,他小心的从香灰中取出来,放在手中,凑近鼻子闻了闻,“高逸君原本烧的烟柄在哪里?”钟高逸向他指了指窗前的盒子,里面就是侍女们本来每天都要按时点上的香柱。宫田取了一根出来,仔细看了看“从表面上看,和原本的香没有任何区别,毒香烧了以后会留下略微发黑的香灰”宫田指了指香炉里剩下的香灰,里面有一些黑色的粉末残渣,“从烧掉的情况去看,似乎是最近一次更换香盒时才开始使用了毒香,高逸君记得什么时候换的香吗?”钟高逸托了一下腮部,“是昨日晚上,侍女们说香烟用完了,我便叫他们去库里换新的。”“唔,那也就是说,这毒烟就是昨天更换的。”“可库里不止放了这一盒香,侍女们又是怎么知道哪一盒就是毒烟呢?”“如果有人委托侍女去谋害高逸君,那这人肯定会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侍女都在这里吗?”“都在,没有侥幸的。”钟高逸看了一眼地上的侍女们,“那我们前去库房看看吧”宫田放下了手里的毒烟。
匆匆来到存放香烟的库房,专人把守的侍卫打开了门,阴暗的库房里摆放着宫内大大小小所需的物件,香盒在一个角落整齐的堆放着,大约有一二十盒,宫田打开了最上面的一盒,拿出一根来,香柱还是原本的模样,“这是毒烟还是?”钟高逸发问,“一试便知。”,宫田拿起香烟,走出门外,用宽大的深衣袖子捂住口鼻,另一只手点燃了香柱,一阵白烟弯弯曲曲的向上散去,头上烧了一点,地上便落下了一撮细小的黑渣,宫田又分别打开了剩余的十几盒,每盒都拿出一根做尝试,结果发现十几盒中只有最下面的两盒是原本正常的香盒,上面的十几盒全部都是毒烟!
钟高逸盘问库房的侍卫:“这香烟是谁负责进到宫内的?”侍卫哆哆嗦嗦的回答:“回禀国公,小的只是负责看管,这具体的人我也说不上来,按道理,这宫府上用的物件,原本是钟家的管事操心,先主没了以后,原来的管事也被替了,换成了新的管事。”“新的管事如今尚在何处?”“新管事就在杂务府上。”钟高逸和宫田便一同前往。
杂务府离此地有些距离,两人带着侍卫走了十几分钟才到府上,钟高逸直奔管事的居处,他内心十分焦急,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迫切的渴望得到结果,不知不觉走的更快了,一把推开了管事的房门,往右看去,被吓了一跳。
管事被一条白绫死死勒住脖子,两条腿无力的垂在空中,眼睛已经翻白。宫田赶忙冲了过去,一把抱住管事的双腿,往上一顶,松脱了束缚,把管事放平,钟高逸俯下身子一瞧,管事已经脸色发紫,没了呼吸,不省人事,宫田解开脖子上的白绫,第一眼查看伤痕,管事的脖颈上被勒出了一条很明显的红印,发出暗红的颜色,“不”宫田突然叫了一声,钟高逸一脸疑惑的看着他,“这个人,被勒死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宫田一脸坚决的看着钟高逸,钟高逸只是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是他离凶手最近的一次——如果没有屋外传来的细碎脚步声的话。
凶手就在附近!
宫田抽起身子,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一把推开窗户,翻身就冲了出去,钟高逸顺着窗户看向外面,已经不见宫田的身影。
二
“呼——”
钟高逸从窗户翻出去,往宫田的方向追了好远,在死路上碰到了气喘吁吁的宫田,“人呢?”他着急地问,“追到这里,他似乎是老鼠一般,实在追不上了。”钟高逸漏出了一脸不悦,双手叉腰,“看清楚人长什么样?”“没有,用黑布裹着脸,不知道是什么人。”
两人只好作罢,回到了管事的房内,钟高逸希望能从房子内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便和宫田开始在管事的房子内搜寻,将屋内的角落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宫田兴奋的从床头柜子中翻出一张薄羊皮,叠的整齐夹在书中,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管事记录出外采购的清单,其中,钟高逸所用的香柱,标注采购十五盒,后面标明了采购的地方,是凌山郡城西南角的杂货商。
钟高逸马上动身前往城池西南角,并带了贴身的侍卫一队,一行人神色匆匆的从宫中出门,凌山郡本就依山而建,只花了不过二十分钟便到了管事标注的杂货铺子。
推门而进,杂乱陈放的各式物件上布满了灰尘,昏暗的灯光中,深藏在屋子中间深处的柜台里走出一个老人,个头矮小,见有人光顾,便出来迎接,老人腿脚不便,刚走两步一看是国君驾到,马上双膝一跪“草民叩见国公。”钟高逸站直了身子,注视着眼前下跪着的老人,“站起来吧。”“谢国公。”那老人拄着一旁的扶手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敢问国公为何幸临我小店内?”钟高逸给宫田示意了一下,宫田便拿出那张羊皮:“昨日,是否有宫中管事向你购买熏香十五盒?如实招来。”那老人稍作思考:“额,昨日顾主不多,就在午后有一位宫里来的主子,说宫中需熏香十五盒,我便如数交付。”钟高逸和宫田相视一眼,钟高逸便大声喝道:“大胆!你竟敢用有毒熏香谋害我性命!是何居心!从实招来!”两边侍卫已经上前架住老人的胳膊,那老人一阵慌张,赶忙解释:“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小人哪敢对国君有非分之想,实属冤枉啊!”钟高逸还想继续往下逼供,宫田拦住了他:“看这人好似没什么本事做出这样大胆的事情,应该事有蹊跷。”钟高逸想了一下,便说道:“若不是你在熏香上做下手脚,又是何人?”那老人眼神往下瞅了瞅,赶忙又抬头说道:“误会啊,小人误会啊,这批熏香也是小人自前一周从他国进货而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问题。”“从哪里进的货,是谁向你供货?”那老人使劲往后瞅了瞅,呼唤了一声:“墨兰,墨兰!你快出来!”钟高逸往柜台身后瞅去,一个肤色发黑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一脸的恐惧,侍卫马上上去就把他按住,和那老人一起跪倒在钟高逸面前。“墨兰,你快说,这熏香是从哪进来的?”老人看着那年轻人,满头大汗,眼神迫切,那年轻人也吓得不轻,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头小声回答:“前几日爹叫我去南方进货,给了我一个单子,我按着单子一件一件去找,熏香都没有找见,青国的市井上都没有在售了,便有个莫名其妙的人,拉住我说他有一批熏香,我看了看东西没有问题,价格也不贵,便收下了。”宫田听完马上跟着就问:“那人长什么样,你可曾看清?”那年轻人摇了摇头:“他用布包着口鼻,看不清长相,不过据他所说,他是从渊国过来的云游商人,专门倒卖物件。”钟高逸听完后,与宫田相视一眼,两人都是满脸的疑惑。
从杂货屋出来,钟高逸已经是没了头绪,宫田摸了摸下巴说道:“看来,凶手是摸清了高逸君的生活习惯,然后布下一个长线,从远处实施杀人。”“可那小子说过,他拿到的熏香没有问题。”“那也有可能是在中间被人掉包。”钟高逸对这些说法都有点怯,只是来自渊国的可疑商人对一个音国国公实施杀害,实在是匪夷所思,一层层的迷雾,就这样挡在了他的面前。
三
艾府的门前,庭院高筑,那几株枝叶繁茂的千年老树从院外就能瞧见,大门更是需抬头到顶才能看到门檐,一笔大红的砖墙更是张扬的彰显着艾氏的阔气和地位;钟高逸穿着一身白衣,收拾得格外精神,简单的带了几个随从,便踏进了艾府的大门。
偌大的屏风后面,是堪比宫殿的庭院,设计精湛的屋瓦梁柱,好像在向来者传递艾氏严谨律己的家风,艾府的大小走廊庭院,如穿花蝴蝶,但对于经常到访的钟高逸来说,根本不是事。
一路穿过前堂,直往后面走去,走过艾家花园便就到闺秀寝处,花园中虽然有道道阳光照射,但却没有一丝炎热酷暑的意思,那不高的树木正好勾肩搭背开出了一片阴凉处,钟高逸也不着急,慢慢地穿过花园。
啪!
一个拳头大的水袋突然从天而降,甩出一个抛物线砸向钟高逸,他下意识的抬手一档,整个胳膊和胸前都被水袋打了个湿透,他甩了甩袖子,赶忙又擦擦衣服,不远处,想起了清澈的笑声。
“琰儿!你又调皮!”
前面不远的小树梢上,正坐着一个小女孩儿,两条腿耷拉下来在空中甩了甩,正拍着一对小手在树上天真的大笑,那一双俏皮可爱的大眼睛藏在略显塌陷的鼻梁上方,像初熟樱桃一样的小嘴正张的很大,发出了调皮的笑声。
“在树上趴着多危险,掉下来摔断了腿,看你还调皮!”钟高逸用食指弯成钩状在小女孩鼻子上刮了一下,小女孩开心的抖了抖双腿,便被钟高逸从树上抱了下来,这小女孩儿正是艾氏最小的闺女艾琰。
“都十几岁了,还调皮,不好好读书,将来谁娶你!”钟高逸低头看着她,“我不要读书,也不要嫁人!”艾琰赌气地嘟了嘟嘴,钟高逸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你大姐二姐在府上吗?哥哥有话要对他们说。”“姐姐们在后院连琴呢!”“哦?我去看看。”
又往府中深处走了一会,耳边渐渐传来了淡淡的琴声,时而轻快时而悠长,循着琴声而去,钟高逸来到了艾府后院,转眼望去,只见艾澜身穿一袭淡粉纱衣,头发梳成一朵花状盘在后脑,正站在琴旁,坐在琴面前的,是艾家二女艾梓,只是简单的把头发扎成一条,穿着一身简单的深衣,手下正翩翩起舞,拨动琴弦,发出悦耳的声音。
“伏羲大帝用梧桐木造琴,旨在弹琴之人,能顺理气畅,调养生息,梓姑娘这番琴音,怎么让我听出一股将士风范,没有一点儿女情长呢?”钟高逸站在拱门前,打断了琴声,艾澜回过身来,简单的行礼,“二妹手指修长有力,正是弹琴奏瑟的好料,我已调教她多日,还未成形,不巧今日被国君撞见献丑。”“哪里哪里,琴瑟乐理,我也不精通,只是略知一二。”大家发出了笑声,艾梓的面相显得有点难看,她的脸盘要比两个姐妹大一圈,天生一副凶狠样,常被人看做男孩儿,她不满地说:“难得有一日清闲练琴,却被你破坏了。”对着钟高逸翻了个白眼,艾澜抬手示意她不要乱用言语,钟高逸嗬嗬一笑,“我今日来,有要事要与你姐姐商议,练琴的事,以后再做安排,我赔你二人一顿烧鸡佳肴!”钟高逸抬了抬手指,艾琰的眼里放出了光:“好呀好呀!”艾梓显得一脸不稀罕,起身用手扫了扫衣服前面,便带着艾琰先行告辞了。
两姐妹走了以后,钟高逸便坐上了琴位,边看着琴边不着边的搭话:“好琴呐,一定是木国上等匠人所造!”艾澜听了只是淡淡一笑:“方才还说有要紧事,这下却又岔开话题。”钟高逸听了以后,咧了咧嘴,把手从琴上收了回来,缩在腹部:“我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还是天子洛安排的婚事,杜家也是北境第一商户,连天子都要看他脸色三分,况且,高阳 哥哥他——”“够了。”艾澜生硬的打断,“不要再提这门婚事,婚嫁事宜我自己心里有主,不必劳烦国君多虑。”钟高逸脸色也变得难看,“可你已经到了婚嫁年纪,若再不找个好人家,一直耽误下去,不怕被人看笑话”“我是已到婚嫁年龄,但心已随高阳而死,这事我自有主张。”艾澜摆了一个冷脸,继续说道:“只是高阳为天子挡箭一事,草草了之,你身为兄弟,怎能坐视不管,整日在殿中软弱无力。”钟高逸被说的脸红,“哥哥一事,父王早有吩咐,我心里有数,你且不要大肆作为,免得其他君主口诛笔伐,大动干戈。”艾澜嗤之以鼻“呵”转过身去不在看着他,钟高逸望着面前身段苗条的背影,仿佛看到自己的哥哥在她身边驻立,高大的身躯强健的体魄,却一眼温情的看着身边的情人,动作轻柔的为艾澜披上薄衣,一手揽住艾澜细滑的肩膀,两人望向远处。
“杜家婚约,我是不会答应的。”艾澜撇下一句狠话,头也不回就走出后院。
钟高逸一时感到很无奈,抿抿嘴,便也准备起身离去,起身一瞬间,仿佛看到正对的梧桐树上有什么东西,好奇心使他走进察看,只见结实的树干上糟乱的出现了几道裂痕,像被人用小刀划砍上去,十分奇怪,树的侧面也有小刀飞过的痕迹,只是树的一圈周围都没有小刀。
真是奇怪——钟高逸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便走回宫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