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记
这是老家的雨,童年和少年时的雨。陇中地区一向寒旱,雨天总是难得,因而总是没有厌烦。雨声很好听,各种嘀嗒,长短不一,轻重不同。疾雨好,哗啦啦一种滂沱气势;残雨也好,有着余韵袅袅的味道。
雨天之好,是可以接雨。村子里大多吃泉水,个别人家有井。溪谷里淘开泉眼,粗野的石块稍微衬砌一番,水即从窍隙中汩汩渗流出来。记得一开始是在上河湾,后来干涸了,只好用下河湾的,远一些。水泉边上长着一些忍冬花,水质还算清冽甘甜,但挑一回却很辛苦,尤其是我只能挑得动两半桶的时候。家里的一口大粗釉缸,可以装五担水,一家人用四天,还要养猪喂鸡和一只剪耳朵黑狗。
但凡下雨,都是天降甘霖,都是我的好日子。或暑假,或周末,幸运地逢上雨天,檐头上才有了滴水,我就自告奋勇且迫不及待地行动起来,用各种桶和盆接雨。雨水一齐落在四方小院的屋瓦上,逐渐汇集成流,断线珠子一样坠落下来,所有台阶上一声、一声,又一声接一声,又一声声连成串了。我就守在跟前,看着,听着,水滴倏忽、涟漪迷乱,一片此起彼伏无不清脆悦耳。这种时刻,四野的雨声便是白噪音似的背景声,台阶上则是许多密集反复的协奏,铁皮桶里的滴声如是一组搭配恰好的主旋律。雨势的大小固然重要,但不同的水桶实在有不同的调子,何况水浅与水满各有不同的声音……
后来,淋浴时水激在后脑勺上,捂着耳朵听,浑然在一场大雨地里,也喜欢了。
雨天之美,在于不用出山干活,可以读书。传说孩子们打哇哇,天就会下雨,似乎灵的。办法是这样:一边张大嘴长长地“哇”出声来,一边用手连续快速地遮在嘴上形成间隔的音效。记得有一年麦收时节,细雨连绵,麦子在穗上发了芽。可能是很多孩子一起对着天打过哇哇的缘故。
檐头下滴珠叮叮咚咚,光线有些昏暗的,大人小孩一屋子,炕上、椅子上、门槛上、小矮凳上,全在看书。都说下雨天睡懒觉最有福,读书才是。大家呼吸声都细细的,翻书也轻轻的,特别安宁。其实我们心里都暗暗怕,怕母亲喊哪一个出去干一件活。但看着书看着书就全忘记了,有时候入了神,三四遍喊都听不见,惹得大家一通笑。雨势一小或一住,父亲会放下书,戴好草帽穿了雨靴,扛一把铁锨出去,改一改田里的渠,筑一筑路边的沟。我爱骑在门槛上,看一些连环画、几本《故事作文月刊》,还有《上下五千年》……后来还有哥哥姐姐的武侠小说,平时不敢拿出来。
说起《上下五千年》,是五年级暑假买的。那是一个中午,我发脾气要钱,二姐姐在旁边瞪我,恼我不懂事。语文99分、数学98分,爸爸为什么不兑现承诺?明明答应了的,考得好就给十元钱……这套书还在我手边,林汉达、曹余章编著,上中下三册,1991年8月第22次印刷,定价十元。也就是这套书,把眼睛看坏了。暑假农忙,要么在野地里强光下看,要么在屋后的黑暗角落里读。六年级时,坐在第一排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除非用手指压住眼睛只露出一点点缝隙,才略微清晰一些。或者挤出眼泪来眯着眼睛看,也勉强可以。为此,吃了好多明目地黄丸,估计花了好几个十元,到初一只好戴眼镜。但这套书是我学习历史的入门和基础,之后不过是不断丰富和深刻。我曾吹嘘,即使高考也没再复习过历史,考得也还好的。
《五凤朝阳刀》便是那时候读的武侠,最印象深刻是先天无极派的江剑臣。再就是《书剑恩仇录》里那一座玉山,三个人物:陈家洛、霍青桐、香香公主。那可是一座宝藏啊!后来看《基督山伯爵》以及一些海盗小说,一出现藏宝图我就神往不已。现在遗憾的是,那时候没有系统完备地多读些书,整本尤其整套读完的极其少,很多都是零碎而混乱的。一个人的阅读量和知识体系,也是宝藏。
坐在门口风地里,很容易凉。我一边翻书,一边一声一声地吸鼻涕。屋里大家都忍着,实在是他们难受得不行了,母亲会喊我去擤。我还不想去,脸还挨在书里,眼睫毛被拴在字里行间了。有时候脖子实在酸,抬头一望,一家人看书的气氛真是很好。
雨天之闲,也可说是一种无聊,便是独处。我未在村里读小学,所以村里没小伙伴。节假日有空闲,便一个人漫山遍野地闲逛,似乎沟壑、树林、坟地什么的也都不怕,不过也没离开老家周边两三公里之外。最近还梦见一处草花摇曳的山坡,好像一直没走过似的。醒来了还想,以后要是有机会,得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
小一点时,爱穿一件长及脚踝的蓝布褂子,然后在雨天一个人做游戏。那大约是一件自制的厨师服,不过我心里想的可能是清宫御前侍卫的装扮。自然,手里是有木刀的,最不济也有一根长直的棍子。
大一些,或平展展躺了,听雨打铁皮桶的音调。或在无数雨水穿林之声里,看看这看看那,仰视俯瞰斜着端详,不一而足。比如,经常站在一间草屋前看雨幕里的栒子叶。这草屋的小门用的是老辈子的大窗。那栒子是一种落叶灌木,青碧的卵圆形叶片上雨滴纷披而散乱,尤其是一打之初的那种动态,有楚楚郁郁、轻轻灵灵的意味。它的果实像小巧的梨子,比黄豆大一些的,却是红玛瑙色,又镀了一层明亮亮的雨膜,浸润而清新。方言里似乎叫它shun子,我叫它清滚水叶子。原因是栒子叶可以做一种解暑的土茶。三伏天采下嫩叶,经过揉捻、熬煮、晾晒,便呈现出深沉的红褐色,可以泡出独特的香气。往往是盛在瓦罐里在田里饮用,但我观察过那茶的汤色,是红亮澄澈的。
很多次,那样一个人自顾自地,对着檐滴、山雾,湿漉漉的树叶,还有色彩斑斓的苔藓,或出出神或发发呆,心里是自由自在的,但也不免清冷一些。还记得当年一丛粉红色的唐菖蒲覆满水露的模样,清婉而迷离,好像是入秋了。
雨中的一切都别有风致,人家、山路、田地连同鸡鸣犬吠一概都远了,草木、云气、水风却近了,有迥异的新鲜感调和到熟悉的场景里,是全然不同的感受。只说声音,雨打在手心里,打在草帽上,和打在棉布上的不同。一阵风吹来,树冠里每片叶子一起滴水的声音,和那么三五片叶子滴水的声音,也不同。最是偶尔一滴,落在浑浊的积水里,那一声让心里忽然惊愕又继之以愣怔的感觉,很难回神。
由雨想到雪。小时候,每逢下雪,我也坐不住。跑出去一看,四野萧瑟清寂,一片黑幽幽上罩着白茫茫,就是文人画里的山水气色,听见远远的喜鹊、乌鸦那么一两声,觉得凄惶,逃也似的返回来。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一下一下地扫,从一个房门通到另一个房门。水泥院子很快会被白雪重新盖上,又扫开。一阵风吹着檐头彩色的风签,四周是新鲜的春节样子,很安静,甚至能听到雪打在身上的声音。手冻得发木,进屋取暖时,听炉火哄哄响,火炕也好热,真是安心。这种时候,火炉上烤馒头,炉膛里烤土豆,都有意思。尤其是看图书上或绿或红的春天,知道窗外雪还在下着,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滋味。
如今想起来,各处书中写的那些山雨、雪寺乃至于雨打芭蕉、围炉夜话等等场景里的深意,我在那些时刻心里多少已经有了。自然,沉静或者沉闷、孤独或者孤僻,甚至于敏感、忧郁什么的,也多少已经有了。
——2022年5月3-4日,整理修改,如兰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