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真实||听刘亮程聊天(6)
读一些平台上的文章,总觉得太真实,真实到了虚假的地步。
这样说似乎很矛盾,其实不然,有的人明明写的是真人真事,一形成文字就假,就漏洞百出。而成名作家的小说,明明是虚构的,如卡夫卡把人变成甲虫,假得不能再假,你偏偏会信以为真,读得津津有味。
问题出在哪儿?且容我卖一个关子。
喻雪玲非常善于引出话题,首先给真实下了一个定义。她说:人们总是不断追求世界的真实,但由于个人视角立场有别,关于同一件事不同人有不同的描述。所谓真实,可能只是一种相对真实。
阐明自己的观点,接着把问题抛给了刘亮程:那在作家眼中,文学的真实又该如何理解?
先让刘亮程喝口茶,歇息歇息,我需要插一嘴。
接着喻雪玲的话头,由于个人视角立场有别,关于同一件事不同人有不同的描述。我认为,不少人写文章总是急于表达立场而不是让事实说话,总是急于给笔下的贴标签,甚至尽量拔高,其人物不假才怪。
好了,接下来听刘亮程的。
刘亮程没有急于回答喻雪玲的问题,而是提到了一件往事。他曾经作为一个案件的目击者回答过公安人员的询问,结果发现自己的叙述语言与询问记录差别非常大,后者只有结果,把细节统统省略了。
刘亮程说:目击证人叙述的重点在过程,而公安只对那关键的证据点感兴趣,对目击证人陈述的其他细节不感兴趣。事实上,细节构成了案件的全部,而公安关注的是证人所看到的结果。这就是语言针对一个案件公文层面的表述。由此我们可以往深处想:文学是什么?文学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因为对一个事件的任何叙述都是挂一漏万的,所以文学语言的真实性在哪里?
他的问题显然无须对方回答,而是引出新的问题:
当一个真实事件,公安的调查材料和法院的判决(公文)及事件的报道(新闻)都完成后,假如文学介入,作家能怎样去书写整个事件。它能比对这一事件的新闻报道更真实吗?能比法院对事件的描述更客观吗?
注意,重点来了:
“文学可能并不会去推翻结果。但它会复活事件世界,给其中的每个人找到“活路”或“死路”,会创造无数的生命可能,会有情感的加入,情感会改变故事,最终决定‘事件’世界的走向。”
原来,文学追求的不是“客观”的真实,不是对生活的再现,而是创造生命可能,是改变故事,并决定“事件”世界的走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黄沙梁是刘亮程和乡亲们一起生活过的村庄,但是《一个人的村庄》却只属于刘亮程,而且是作者想象中的黄沙梁。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文学的真实?
两个字:细节。
不等刘亮程开口,喻雪玲“恍然大悟”了。她说:说起文学真实,这次来书院刚好您的母亲也在,近几天我跟奶奶聊起你们之前在沙湾黄沙梁生活的日子,我说到《寒风吹彻》,您母亲说,那都是真的。我当时听了非常震惊,真没想到您还经历过那样的生活。难怪文章那样打动人心,原来是有现实基础的。
刘亮程估计很得意,喻雪玲说到了他的痒处。我猜他一定摸了摸光秃秃的脑门,乐呵呵地说:
“这篇文章确实有它真实的震撼力,就像我母亲说的,它的细节是真实的。一个被新疆的极度寒冷冻透的人,被寒冷冻到骨头里的人才会写出《寒风吹彻》。文学是虚构的,但是它的细节,震撼人的那些细节,是具有真实的力量存在。《寒风吹彻》中那漫天的大雪、呼啸的北风、一个人赶着牛车在寒冷的冬夜去拉柴火,被寒冷冻坏骨头的细节是虚构不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真实的有关寒冷的描述成就了这篇文章,它确实有一种寒风刺骨的力量,这种力量蕴含在文章中的每一个字中间。读者从读第一个句子的时候,就会陷入这场大雪中,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聊了半天,金句终于出来了:
文章随你虚构,细节必须真实。
细节的真实便是文学的真实。
2023年9月20日于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