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非烟

你的父亲(7)

2018-10-10  本文已影响72人  明月劫

2007年11月26日

        重回小镇,再也不见了穿梭的汽车,再也听不到“三吨锤”日夜的轰鸣。小镇人忙着过春节,这是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节,人们从迷梦中醒来,疲惫中透着欢欣。街道两旁贴了许多标语和漫画,我好奇的打量着这一切,那戴眼镜的老太婆在墙壁上张牙舞爪的。我问母亲:“这是狼外婆么?”母亲说:“是老妖婆”。我自然不大明白,但看那吓人的画像,便想大约和狼外婆差不多的,于是拽紧母亲衣角走开去。

        这个冬天似乎异常的冷。母亲替我缝的小袄子仿佛不足以让我抵御寒冷似的,我常冷得直哭。儿时的我泪腺可真是发达,一天不哭几次是不会天黑的。干冷的西北风让我脸上开出了裂口,痛得我直流泪,泪水浸过裂口就更是疼痛,但这并不影响我和其他小孩一样玩着冬天特有的游戏。清晨小镇笼罩在雾中,有时降了霜,泡菜坛沿就结了一层冰凌,我会揭下来玩,手很快被冻得通红,不久就麻木了,我又忍不住哭闹,任由母亲骂我自讨苦吃。为了取暖,母亲找来葡萄糖注射液的空瓶灌满开水,用一条毛巾包了让我抱着,于是我又来劲了,抱了“热水瓶”跑出屋外看其他小孩玩陀螺和滚铁环,真羡慕他们一点不怕冷,眼巴巴的看着他们嘴里冒出白气,额头上热气腾腾。

        母亲把我睡过的大箩筐找了出来,用旧衣服垫得厚厚的,把弟弟放进去,再给搭上一条破旧的小被筒,还在弟弟两腿见放上一个竹筒接尿,这就成了弟弟在这个冬天的小窝。我的任务是当弟弟醒来时告诉母亲,或者用手摇动箩筐让弟弟在晃晃悠悠中入睡。有一次,我竟然用里过猛,那箩筐便翻了个儿,我连忙哭喊着叫妈妈,待母亲把箩筐翻过来时,弟弟兀自未醒,幸好发现得快,要不弟弟的小命可就真的没了。我惊恐的望着母亲,以为少不了又得挨打,然而让我惊喜的是母亲只是说“你轻点摇晃,等睡着了就不用摇了”,犯如此大错居然没有挨打,我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庆幸。两年后,母亲送我去大姨妈那里念书时,经过陆家湾过去一点的山崖边,忽然指着那转弯处几株老桑树说她第一次带我去大姨那里,当时她用背篼背了我,不小心脚下一滑跌了下去,幸好桑树挡住,母亲被卡在半崖上,我则从背篼里摔了出去,掉在崖下红薯地里,一个过路农民把母亲拉上来,又从崖下把我抱上来,我却安然无恙。那农民以为我给摔死了,却见我睡得香,真是大难不死啊。想来在我不小心弄翻了弟弟睡的箩筐的时候母亲正好想起了这事才没有打我吧。

        从父亲那里回来后,我不再很乐意呆在屋里,我甚至开始讨厌屋里暗淡的光线。冬天的太阳暖烘烘的,我会独自搬了凳子坐在太阳底下。我比以前更加依恋母亲,这是一种连我现在也说不明白的奇怪心思,也许是由于弟弟的诞生,母亲精力的自然转移使我不知不觉感到害怕母亲的疏远,邻居的玩笑也有意无意地强调这一点,当然或许是我本来天性中的依恋。在我家所在的那条街上,很多年后老人们还谈论我小时侯最爱“撵脚”(四川方言,指跟着成人转),我承认是这样的,因为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以“创伤”的方式为我的“撵脚”作了最恰当的注释,让我的童年并不灿烂的天空多了一片阴霾而久久挥之不去。我坚信同龄人中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即使今天在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虽然这件事发生后母亲就很少打我了——依然心酸不已。

         挥弦,让爸爸静一静,我得点上一支烟,细致的回忆那天,然后让我慢慢地对你讲这个印刻在心里的故事:

        除夕终于来了。母亲给我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还把新做的棉裤给我穿上,预备着明天过新年。在那时小镇,过年是要穿新衣的。睡在箩筐里的弟弟尿尿把裤子弄湿了,脏衣服是不能过年的,这是风俗。母亲就把我和弟弟的脏衣服收了满满一盆去江边洗,临走时母亲吩咐我看着弟弟。但是,独自守着睡梦中的弟弟实在让我太孤单,街上断续的鞭炮声让我心痒痒的,母亲久久没有回来,我见弟弟睡得很沉,便溜了出去,想到江边看看母亲衣服洗完没有。我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在通往江边的石梯上就看见佝偻着的母亲,我叫她,她转头让我回家去。我好象是没有听见,或者是听见了却不愿意回去,继续往下走,下完石梯却踩在了青苔上,正好滑进了污水沟里。我的新衣裤沾满了污秽的东西。母亲看见了,气急败坏的跑过来把我拉起来,然后大声的呵斥我,我吓哭了,我看到她气歪的脸。见我哭了,母亲忽然推搡了我几把,然后把我拎起来拉到江边,一下把我浸在江水里,再把我一把扔在岸上。我被冻得直哆嗦,哭都哭不出来了,恐惧占据了整个脑子。母亲把未洗完的衣服放进盆里,把我连拖带拉拎回了家。她关上了房门,用竹片狠狠的抽打我,任我嘴唇青紫抖个不停,一边打一边哭着数落我,弟弟也被闹醒了,大声啼哭着,于是娘儿仨哀声满屋。跛脚邹姨和住外面的冯姨都来相劝,可母亲不开门。当她们好不容易让母亲开了门后,她们看到了一幅凄惨的画面,连忙叫母亲给我换衣服。可哪来的衣服啊!难怪母亲生气,脏衣服已经洗了,新衣服沾满污秽,再没了可换的衣服了。邹姨的婆婆正好从乡下来这里过年,她连忙把我脱个精光,找来一床棉絮裹了,又把我的湿衣裤洗了放火炉上烤。母亲坐在小凳上独自垂泪,弟弟哭累了自个睡去。那一刻,我的脑子里永远定格下了母亲把我浸在江水里的画面,泪眼中是母亲扭曲的脸孔,耳边是“祸根,瞎B眼”的斥骂。看着老人佝偻着身子在火炉边为我烤衣服,我觉得她好慈祥,我想起了城里的婆婆爷爷,想起了在爷爷脚上荡秋千……有谁在腊月三十被母亲浸进刺骨的江水里么?我仅仅是一个依恋母亲喜欢“撵脚”的孩子呵!邻家小孩都在欢天喜地过年,而我可怜巴巴的蜷缩在棉絮里,哪儿也去不了。小冯霞在院子里的欢笑声让我羡慕死了,“爆米花”的吆喝声让我直咽唾沫,这就是我的一九七七年的除夕!

        这事经久难忘。母亲后来提及时内疚之余叹息道:“那时确实再也没有衣服给你换了。”,我不恨母亲的举动,虽然她的做法给我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段伤心记忆,虽然她的做法让当时邻居们都觉得过分,至于现在的“小皇帝”们的父母更是会同声谴责,然而,这就是我在那个岁月无奈的母亲。这事并没有改变我对母亲天性中的依恋,我渐渐懂得,当她气急败坏地把我扔进江里时,心里一定是很痛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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