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怪那孩子
幼时在农村,很是耳濡目染了一些事情。于今颇有印象的是村里一个孩子的话。
那大约是一个不能确切知道季节的午后。天气不太凉但也说不上有多温暖,按老家里的话说,不出太阳的天是“半阴子天”。而现如今称之为“多云”。
那是一个多云的午后,乍阴还晴。邻居四叔来我家里要回他的一方“托盘”,所谓“托盘”就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小木板,约莫二三十公分大小。虽未涂以红漆之类,但由于年深日久,更因了“走千家串百户”,沐风栉雨任劳任怨的功劳,岁月就慷慨地赐给了它一身荣耀的包浆。特别是托盘周围的边框,虽说粗糙却是润泽闪亮,在条框交界处有着很大的缺口,犹如因落齿而一说话就会漏风的嘴巴。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观察都看不出精致和美来,边框上甚至有磕磕碰碰的麻点,深浅不一的凹槽,但被边框护起来的“腹心”却是平坦光滑的。在村人的眼里,这平坦的“腹心”确实是一块颇有荣光的“风水宝地”。
托盘之所以有功,只因它见证了婚丧嫁娶,承载了全村人的喜怒哀乐。男婚女嫁时,托盘会被盖上一方大小适当的红布,在“拜天地”盛大而隆重的场合里,托盘正中会放上两杯美酒,由人郑重其事地托着去献给村里最尊的长者。当哀乐奏响,远来奔丧的人对亡灵行礼跪拜的时候,小小的托盘简素如常,只是喜酒被置换成了苦酒,一杯杯,一盅盅自托盘上“倾洒”而下。“苦酒”被人用双手淋漓在桌下,顷刻又渗入地下,唯遗一道酒痕,算是全了生者对死者的情义。
也许是孩子不省得世故人情,或许是天然童真,无所忌讳。当邻居四叔说,别看这个托盘不怎么样,用它的地方多着呢。一位母亲就问身旁的孩子,你说说哪个地方用得到这个托盘?孩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人死的时候用得到……短暂的沉默之后,邻居四叔苦笑了笑,没说什么。母亲就说,结婚办喜事的时候用得多着呢。
在那个孩子曾经的记忆里哪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呢。所多者不过是火燎的黄钱纸;悲悲切切,哭声和唢呐声此起彼伏,彼伏此起,甚至共同发作,令人哀伤;过春节时,生动威武的门神,红底黑字的春联代之以紫底灰字,弥漫着忧郁,类似于挽联的“门对”,没有“满院春光”,只有郁闷凄凉。没有了红色的烘托,一切欢乐的气氛都暗淡下去;托盘上的一方红布似乎羞于见人,整日里“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白色恐怖”压抑着如火的激情。直至春风扬起,如符箓,似封印,历时三年的阴郁色的“门画春联”被轻轻揭去,人们的脸色才像刚冒出头的春芽一样,怯生生地现出些微的生气。
莫怪那孩子。彼伏此起的哀乐,飘入云端的哭声,摇曳当空的素柳;黄色的纸钱,白色的孝布,更有那花花绿绿,令人冥想又似有所悟的“纸房”,面无表情,东倒西歪的“纸人”;黑漆漆的木棺,死而瞑目的“碗中鸡”,飘忽的油灯。日月如梭,捻四季经纬入机的锦缎里却唯独不见一丝鲜红,甚至那棺头下的油灯,飘忽的都是苍黄的冷光。
莫怪那孩子。同一方托盘,转场于生死之间,浪荡在悲欢之外。现于生地以喜,置之死地则哀。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忧多乐少,悲胜于喜,物本无别,唯所处者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