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卷一·狐嫁女

来自历城县的吏部尚书殷士儋年轻那会儿贫穷，但是他很有胆略。当时县里边有一没落的大户人家，其老宅有数十亩，楼宇连绵不绝。只是里边常常有怪异现象出现，所以被荒废弃用，而没人居住了。时间一久，老宅里边蓬蒿丛生杂草满布，连白天都没人敢进去。

一天殷公跟朋友们喝酒，有人开玩笑说：“如果有谁敢在老宅那鬼地方待上一晚，大伙当一起凑钱摆酒请他。”殷公跳起来说：“这有什么难的！”于是当晚，他便卷了一张铺盖前往那家老宅。朋友们送他到大门口，并开玩笑说：“我们暂且在这等着你，假若你看到什么东西，就大声喊我们。”殷公笑着说：“如果有鬼狐什么的，我就抓来给我作证。”说完，殷公钻进老宅，但见野草遮蔽了路，周遭一片杂乱无序。当时正值农历初七八上弦月，有丁点昏黄的月光，门窗勉强能看得见。

殷公摸索着慢慢前行，好容易才走到后楼。他登上后楼的观月台，看环境还算干净光洁，于是就此歇息。他望向西边的明月，但见它几乎要掉落至山边一般。殷公端坐许久，并不见有什么怪异的现象，便在心里暗笑那些以讹传讹的传言。随即，他席地而躺，头枕石凳，双目仰望着天上的牛郎织女星。

将近九点时分，殷公迷迷糊糊中想要睡觉。楼下却有嘈杂的脚步声正往楼上传来。殷公假装睡着，眯着眼偷觑，见有一个青衣人提着一盏莲花灯上楼。那人突然看到殷公，惊讶地退后了几步，并对他身后的人说：“有陌生人在。”楼下便有人问：“是谁呀？”“不认识。”

过了片刻，有一个老翁走上来，他认真端详着殷公，说：“这位是殷尚书，他睡得正香呢，我们办我们自己的事情就好了，殷相公是豪放不羁的人，应该不会责怪我们的。”于是老翁领着下面一众人上楼，所到之处，楼门悉数被打开。

过了一会儿，上楼来的人更多了。楼上灯火辉煌宛如白昼。殷公稍稍转身，故意打了个喷嚏。老翁听到殷公醒了，便从楼内出来，跪地说道：“小的有一女儿，今夜出嫁。无意冒犯贵人，还望您别怪罪。”殷公赶紧坐起身来扶老翁：“不知道今晚这里举行婚礼，很惭愧我并没有准备贺礼。”老翁说：“贵人光临，压制凶神，是我们家的荣幸；如果您能赏光来坐一坐，更是我们家的无上荣光。”

殷公开心地答应了，便走进楼内，见楼内陈设华丽堂皇。这时，有一个年纪四十来岁的妇人出来拜见。老翁说：“这是在下的妻子。”殷公向夫人拱手作揖。此时听得乐器吹打声响起，并有人跑上楼来说：“来了！”老翁赶紧出门迎接，留殷公站在原地等候。不一会儿，见一伙人簇拥着新郎走了进来，新郎看上去十七八岁，风采照人。老翁让他先跟贵客打招呼。新郎看着殷公，殷公便代表主人家行了个半主礼。随后老翁和女婿互拜，拜完之后，纷纷入席。

此时，丫鬟侍女们在宴席忙碌，美酒佳肴热气腾腾，玉碗金杯觥筹交错。酒过几巡，老翁叫女仆去请新娘出来。女仆应诺进了里间，但许久不见她出来。于是老翁私自起身，走进去拉开帷幛催促起来。这时候，一帮老少女眷簇拥着新娘走出来，新娘身上的金银玉器叮当作响，所到之处脂粉香味缭绕。老翁让新娘来拜见上宾，拜过之后她便坐在她母亲身旁。

殷公暗中观察，见新娘的佩饰华贵闪耀，一副荣华绝世的模样。此时，在座的都用三足金爵酒杯喝酒，大的用金斗，殷公心想可以拿这个金爵来在朋友面前当个凭证，于是偷偷将一直金爵藏在袖中，而后斜靠在桌案上装醉睡觉。周边人都说：“相公这是喝醉了！”

过不多时，新郎起身要迎接新娘回去，乐器吹打声又响，众人纷纷下楼。此时主人家也开始收拾酒器，发现少了一只金爵酒杯，怎么也找不到。便有人偷偷议论会不会是趴在桌边的客人拿了呢。老翁赶紧制止说这话的人，唯恐被殷公听到。

过了一段时间，楼内外都已寂静无声，殷公这才起身。发现暗无灯光，只有脂粉香和酒香充斥着四周。往外看，见东边蒙蒙亮，已是拂晓，殷公从容地打楼内步出观月台。手伸进衣袖里摸，金爵酒杯还在。殷公按原路走出老宅大门，见朋友们在外面等候着，他们怕殷公晚上偷偷溜走而早早守在门外。殷公将金爵酒杯拿出来示众，众人惊讶地问东西从何而来。殷公便将晚上的神奇经历告诉各位。大家分析这种贵重物品，像殷公这样的穷酸读书人是不可能拥有的，于是都信了他说的话。

后来殷公考中进士，在肥丘当官。当地有一姓朱的世家大族宴请殷公，朱家主人命人拿大酒杯来，但下人久久不来。而后有个小书僮偷偷跑来跟主人说着什么，主人听了面露怒色。好一会儿，下人们才捧着金爵酒杯来给殷公倒酒。殷公仔细观察那金爵酒杯，其款式和雕纹图案跟当年老宅里狐妖所用的毫无差别。殷公心里不免疑惑，便问主人家是在哪里制作的。主人回答道：“这酒杯共有八只，家中先人当年在衙门当长官时请专业师傅监督制作的，这套酒杯被我们家当做传家宝，已经世袭很久了，因为您大驾光临，在下才想着拿出来用，但刚发现仅剩下七只，我怀疑是家里人偷了；然而十年封存得好好的，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殷公听了后笑道：“看来金杯已经羽化登仙了。然而世代传承的珍宝怎么能搞丢了呢。我有一只酒杯，与您这只金爵很像，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奉赠给你吧。”等宴席结束后，殷公回家，拿出那只金爵送到朱家。朱家主人认真查看，惊骇不已。便亲自来拜谢殷公，并询问那只金爵的来历。殷公这才将陈年旧事的始末告知对方。这回大家才了解——千里之外的东西狐妖也是能拿到的，可见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一直保留的啊。

译/若安山

译者语：有趣的故事，又有内涵，鲜美多汁，令仁者见仁，使智者见智。鄙人从中看到了：再美好的东西，也如黄粱夜梦，再辉煌的过去，也终封尘于时空，而你我所能拥有的，仅是当下，仅是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