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共白首 不负好时光
01 第一次见你时,我的心里已经炸开了烟花,需要用一生去打扫灰炉。
国庆生于国庆。
长生和她相遇是在冬至。
那年冬天,刚满十六岁的国庆和母亲赌气,偷跑了出来,在大街上游荡。
天色渐晚,街上见不到几个人,只有支着小摊的架子上挂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国庆想要吃口热乎乎的饭,在兜里摸了半天,却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带钱。
她气恼着哈手搓出热气,正站在街边瑟瑟发抖的时候,看到从远处昏暗的天边走过来一位少年。
穿着破旧但却整洁的麻木衬衫,黑色裤子黑色布鞋。
国庆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问他:“喂,你能请我吃一碗馄饨吗?”
这是她第一次和陌生男人说话,虽然对方是个少年。若是被哥哥们知道了,定要说她胆大。
少年停在原地,有些微愣。
国庆气馁道:“我只是饿了,没带钱。”
待看清了眼前的人时,少年弯了弯唇,爽朗的笑声响起,他点了点头说:“好。”
于是,跟着她走进了街边的一家馄饨店。
破旧的小木桌,低矮的板凳,他点了两碗馄炖,在小摊边坐下。
陪她吃饭,却是将自己的那一碗全部盛给了她,他只喝了两口热汤。
她笑着问他:“你为何不吃?”
少年也笑:“我不太饿。”
国庆垂眸,内心一片温暖。
她饭量有些大,哥哥们常取笑她。眼下这少年,看在眼里,却装作不知。
一碗馄饨之后,两人分开,再没有遇见。
可这少女却是怀了春。从别后,山是他,海是他,微风拂过想的也是他的脸。
02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度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二十二岁那年,国庆要嫁人了。
她心里一直记挂着的那名少年还不知身在何处,如今却被父母牵线,即将嫁给一位邻乡的男子。
她从未和那人见过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甚至不知道那男子是矮是丑,是胖是瘦。
良辰吉日已到,国庆还是穿着大红喜服坐上了花轿。
一路颠簸,终是到了那人的家里。
上拜天地,下拜父母,夫妻对拜,这才算礼成。
那人脚上的红布鞋绣的鲜艳,一朵花开并蒂莲。
她紧张的手心里全是汗。
毕竟初为人妇。
洞房花烛夜,她的盖头被人掀开。国庆仰头看着她的夫,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很想流泪。
见之不忘,情之所钟。
眼前人乃是心上人,她的夫,竟是十六岁时遇到的那名少年。
当初一别,她念了他数年,没想到最后阴差阳错她竟成了他的妻。
他说,他叫长生,赵长生。
他说,他早就知道她是宁家三小姐,他求了父母大半年,才好不容易说服他们让自己娶了她。
她笑他太傻,只是萍水相逢,若真的无缘,他还真就不娶了不成?
长生认真地看着她的脸说:“若不是你,谁都不行。”
国庆流着眼泪冲进了长生怀里。
原来,并不是自己的单相思,原来,他也同样念念不忘不顾一切地爱着。
一笑而过,不喜烟愁,穷极一生,钟情一人。
长生,长生,她在心里念着,想着,满心欢喜。
03 我寄你的信总喜欢送到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绿色铁筒内,我总疑心那里是要慢一点的。
几年后,她为他育了两个子嗣。长生在一家食堂掌勺做厨,年轻能干,收入一般,日子过的倒也安稳。
长生总是叹气:“阿庆,你嫁给了我,吃了太多苦。”
国庆笑着看他:“长生,嫁给你,便不苦。”
本想执手相伴共白头,无奈生逢乱世愁且忧。
后来,县城发了水灾闹了饥荒,为了养活一家老小,老三出生的第二年里,长生应征入了伍。
那一年,国庆也不过刚刚三十岁。
年轻的妻子要送走孩子的父亲,她的丈夫。或许,此去一路,便是永别。
长生看着他的妻说:“阿庆,万一我回不来,你要为自己好好打算。”
国庆捂住他的嘴“呸呸”了两下,斥他:“胡说什么,不管多久,我等你。”
他握着她的手:“阿庆,我是说的真话。若是…真的有什么意外,你把孩子送给我的母亲就好。”
国庆摇头:“长生,我说的也是真话。”
男人笑起来,却红了眼眶。
那日,她站在夕阳下,牵着两个孩子,一直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融入人群里,也不肯离开。
她心爱的人啊!就要离她远去,她如何不难过?
可看着怀里年幼的孩子,国庆只能忍着眼泪,坚强地往下走。
此后国庆最期盼的事情就是等待家书,长生闲时得了空,便从部队里写信过来,寥寥几笔,却是无尽的思念在纸上蔓延。
他写他经过繁华的城市,男人女人穿的都像洋先生洋小姐。写他经过茂密的山林时,时常遇到迷路的野兔。写他们伙食很好,常常能吃到白面馒头。
他说,阿庆,你如果也在,会更好。
写尽千山,落笔是你。
再到后来,似是经过了旁人指点,他信中初始,称呼她为赵太太,落款则为赵先生。
他从来不提他的危险和艰辛,信件折了又折,夹杂着部队发放的军饷,一分不留,全都寄到家中。
04 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 ,看过很多次的云, 喝过很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一年,两年,五年过去了,孩子们都在慢慢的长大,可是国庆的长生却迟迟未归。
邮递员每一日都会骑着车穿行在街道中,他常常隔着遥远的小巷对着街道那端喊道:“国庆,你家男人来信了……”
然后就会看到女人从屋里跑出来,满心欢喜的去接信。
那日盛夏,青树苍郁,满山的野草变成绿色,嫩如翡翠。
邮递员像往常一样拿信给她,信封之上写着大大的黑笔字:“急件,速递。”
她拿着信一脸平静的走进了家门。
阳光明媚的正午,整个小巷的人都能听到,小巷深处的某一家院里,传来了捶胸顿足的哭声。
人们是后来才知道的。
赵家年轻的儿子赵长生在很远的地方当兵,运送物资经过一座大山时,被当地的土匪误伤而死。
人们只是在感叹,那年轻的女子做了寡妇。
但是又好像如流言一般,数日之后,人们看到国庆还是照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村里有嘴碎的妇人,常问国庆:“你家男人什么时候回来?”
国庆总是会回:“很快的,因为他知道我还在等他。”
长舌的妇人再也不想问,只是摇摇头离开了。
时间不停走,孤独又残忍。
05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国庆说等他,这一等,便是四十年。耗尽了她长长的一生。
孩子们都长成了大人,成了各自的家,有了各自的孩子。
国庆当了奶奶,有了孙子和孙女,还迎来了重孙子和重孙女,可她到底,还是没能等来她要等的人。
生活渐渐好了,地面上拔地而起了座座高楼大厦,她也终于不用再为了孩子们操劳。
儿孙承欢膝下,四世同堂,热闹非凡。
旁人都说,这老太太身体也好,一看便是个有福之人。
她六十岁,还独自一人走路去邻市逛庙会,买了一堆小玩意提回家,摆在亡夫的灵位前。
那年,接到那封信后不久,随着抚慰金而来的便是长生的骨灰盒。
乡邻的男人都回家了,退了伍,带着这些年存下来的军饷。女人孩子哭作一团,拥抱着流眼泪。
国庆站在门前,倚着门框静静看。
同乡的男人从人群里走出来,哭着看她:“嫂子,我带长生回来了。”
同乡之人千里迢迢而回,怀中抱着的,是她要等的人,早已化作手中一捧灰尘。
她一脸平静的接过,不知是哭还是在笑:“好,辛苦你了。”
国庆转身回到家,关了门。
她低头望着怀中的骨灰盒,哽咽道:“长生,你怎么变小了?”
“长生,别怕,我们回家。”
长生没有留下照片,她的少年郎终究是随着时光一同停在了记忆深处。
十多岁便能识文断字的宁家小姐,一笔一笔亲自刻了他的墓碑——
夫妻和睦,相敬如宾,然世事无常,只怪情缘未了,来世有缘再相遇。
先夫赵长生之墓。
立碑人:妻子宁国庆
06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国庆过七十大寿的那天,应该是高兴的吧,所以那天她喝了不少的酒。
干瘦的脸上,不知是因为开心,还是因为酒精的缘故,有些微红。
她笑。
就像是刚出嫁的新娘子一样美丽。
孙女扶着她回家时,她还在絮絮叨叨的一路和她讲着曾经。
孙女怕她冷,生了炉火。
她只习惯炭火的温度,她说她这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孙女围在火炉前,往里加了几块炭。
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自顾自得说着话:“我这一生,就算是为了他而活着的吧。”
“只是我仍旧是遗憾,说好了同生共死,可还是没来的及,见他最后一面。”
隔着时间,孙女听着他们的爱情。
她爱一个人,不言不语,只是为了他,守了一辈子活寡。
“您后悔吗?”孙女问。
“傻孩子,我怎么会后悔?能嫁给你爷爷,我高兴还来不及啊……”
国庆躺在摇椅里,腿上盖着毛毯,安详地睡着了。
孙女看着她的脸,依稀能看到奶奶年轻时美丽的容颜。
很多次,她都可以选择另嫁他人寻得一个好去处。她是书香门第出身,又极貌美,本可以在后来将孩子留给婆婆家再净身出户。
可她没有。
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几个孩子养活几位老人,硬生生的独自过了大半辈子,熬过了天灾,撑过了人祸。
国庆慢慢老去的日子里,有很多次,家人们都听到她说:“快了,就快了,我该等到了。”
她老了,偏爱自言自语。
有时又莫名其妙的自己一个人笑。
孩子们总以为,她的身边应该是有一个人在陪着她的。
大概,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怀念,去记忆。
一个人,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