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24)
一头钻进家门,虽然它那么破败那么寒酸,但此刻这里总比烈日当顶的外面好受得多。刚才我还假假地邀请大林来我家呢,就因为它那可怕的贫困之状~徒有四壁酷似牛栏确实让我为它深感羞愧,内心巴不得朋友你不要来呢。大林仿佛知道这一点,他果然没来,谢谢他保护了我那脆弱的自尊心。
哎!再不需要不知天高地厚地东张西望了。今天下午干点什么呢?管他的,今天不干活,玩一天!今天值得纪念~1976年7月20号,我的学生时代永远结束了。
真搞笑,两年前还怕上不成高中急哭了,那个斜眼鬼还说别人抢占了他的“指标”骂人呢,现在我们不又匆匆归来与你为伍了?你现在总放心了乐意了吧?这两年你们农活技术还提高了许多,体力也得到了锻炼,我们现在怕还要拜你们为师呢。哦,你笑了,应该的。哎,赵老师不久前还说什么他们旧社会的学生可怜,毕业即失业,你们现在多好啊,永远不会失业的,到处是你们的用武之地~我怎么总感到这是骗人的话呢?
“珰!珰!……”我家屋后土坎上的歪脖子油树上的破钟突然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路,队长~我那大叔在树下扯开嗓子向田畈方向大喊--“妇联的回家煮饭啦!下一点啦!”我突然发现瓦缝中略略西斜的光影中,肮脏混乱的尘埃在翻滚,仿佛一下看到外面烈日下的人们。
我母亲带着一身汗回家了。她没有和我多说什么,忙忙碌碌地又开始了她灶间的劳作,机械似的一把把地烧她的大锅粥。她终于问了我一句还要去学校不?我说不去,她就流露出一丝宽慰的神情。沉闷的新生活就在这一问一答中开始了。此刻就想打会瞌睡,然而心里就一个字挥之不去,烦,烦,烦。
我并未从父母和队长那儿得到“玩一下午”的许可。吃过午饭,我就被大叔安排去挑大粪,也就是到各家各户的小茅坑里一担担地把粪水收来,送到队里的大公粪池去。大约是双抢就要开始了,那中间忙得要死哪有功夫派人去收私户的大粪呢?双抢一搞就是近一个月,到时粪坑都满了四处淌怎么办?
晚上,我摸着红肿的肩头,回味着这战斗的第一个回合的好滋味。事实上,我对这些劳动并不陌生,很早就领教过,只是以前不管多累,也只在短暂的假日里有,一转眼就上学去了,很快就逃脱了,现在呢,天天如此,躲不掉的。这差别就大了。那时年龄小,不想干活也行,甚至队长还认为我们干不了鸟事不过是混工分,根本不稀罕我们去田里干活。如今高中毕业,大小伙,很快我们会当主劳力使用,专干脏活累活。可怕!
总记得“双抢”开始前两天,我和其他许多男劳力一起开始扭草绳的活儿。这草绳是用来捆谷把的。这点活在别人那里早不在话下,在我却困难了,父亲在我旁边手把手地教,这样的这样的!不对不对!对我的无可救药他很快就泄气了,苦笑着走开。这技术活不是一会儿就能学好的事,大叔却涨红着脸,瞪着我们父子俩吼道~“打呀!跟他开玩笑!”我还是扭不到几圈就散了,要么粗细不匀丶松松垮垮的。望着那些“草绳专家”们一边聊天,一边悠闲地挥舞着草绳棍,乱草像自动吸进掌心,然后变着钢簧一般的光滑结实的东西,我惭愧极了。要没读那高中多好,那样我早会这些了。
我的地位和名声以我扭草绳之类的理由一天天地下降。有一天因为我干活中间去了趟茅坑多蹲了一会,被民兵排长揭发给队长,当日的工分被扣为零。
“双抢”正式开始了,每天天不亮,屋后的破钟就光当光当地叫起来了,紧接着那大叔活脱脱地成了“周扒皮”,在小村四处不断大喊大叫,快出工!快出工!他在村头点人头,再到田里点一次。每天干活不少于15小时。这样从割谷,收谷把,打谷,整田,扯秧,插秧,“双抢”全部完毕大概要忙一个月。他们说这是“一天要办9天粮的时候”,怎敢怠慢?
双抢一忙完,又是薅草,一天都不能闲个片段。整个夏天,总是通身被汗水浸湿,一天甚至湿好几次,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和打仗差不多,仅仅没死人。这也不是抱怨的话,那时没有机械,没有高效农药化肥,全靠体力,不这么苦干农活做不完,最后就得挨饿。至少今天我是理解的。
夏天一身湿,大家都这样,也没什么;而我因为胸闷,秋天冬天常常也全身冒汗,就胸口那儿总不出汗,紧闷得慌,真是烦人!如果有抑郁症,怕是不大想活了。
这鸟胸闷,看不见摸不着,无时不在,晚间尤甚。别人白天累了,睡一觉第二天又精神抖擞,我经常是和胸闷丶干活死缠烂打。
那么地累,可吃的除了粥还是粥。劳动之余,我常独自发呆,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傍晚在门口外吃饭时,我自叹道~“就这个样子下去吗?”母亲没做声吃她的。我的话恰好被路过这里的富农家的大儿子文权听到了。我很后悔,我不安心务农的情绪怎能让他知道!他那可恶的大眼晴经常不怀好意地盯着我。他大我15岁,老早读过初中,据说当时成绩非常好,因为家庭成份不行就没上高中,否则大学稳的。他自己倒霉,却希望别人更倒霉,这德行。他总习惯于包藏祸心地猜疑似的瞧着别人,特别是我。我天然地恼这个人,包括他们那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