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华如流水》
冬营盘的家在查罕雅玛图,门前有一条河,自西向东,绵延不绝。当雨水充沛、淖罕儿遍地时,大河波浪翻飞,河面变得宽阔,浩浩荡荡汹涌而去。河边一大片胡杨林,枝桠交错,布满岁月的沧桑。一株株的枳芨草、骆驼吃的补朵儿草、大片紫色的马兰花,脆甜可口的沙奶奶,一扑棱一扑棱汁多酸甜的小红果,打了伞的蘑菇包团团簇簇,成群的牛羊,悠闲的驼群……岁月如河畔青草青青,茂密繁华,如自己头上茎茎白发,苍苍疏落,又如一丝一丝草上流光,转瞬即逝。
记忆中,嘎查离查罕雅玛图三十余里,那儿的供销社是我唯一惦念的地方,为了一毛钱八块儿的水果糖,我常常要在售货员德尔计叔叔的笑声中,唱完《牛犊犊撒欢儿马驹儿叫》,然后跟爷爷骑着骆驼,香香甜甜的回到家里。嘎查有一所小学,几间简陋的土坯房,是知青帮忙盖起来的,如今坍塌的连根基也无影无踪了,湮没在岁月的尘土中,时间抹去了火热的知青生活,但也留下了这代人难已忘怀的青葱岁月。就在这没有黑板的教室里,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知道了“男”、“女”之别。
再大些,去苏木里上学,跟姐姐住在学校,也比较自在。那时蒙汉课堂都有,所以总串班,终究没学会多少知识。后来父亲想尽办法把我送到旗里学习,我顺利地上了初中。
旗里面的生活犹如一个万花筒,让我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水泥路、自行车、砖瓦房、冰棍儿……当然,还有可以借书看的一间不大的新华书店。
许多年以后,每当我的指尖滑过书柜里一本又一本的装帧精美的书籍时,脑海里常常想的是当年新华书店里线装的、快要散了架打卷了的发黄的书。《施公案》、《彭公案》、《狄公案》、《三侠五义》等,还有接触到的第一部外国文学《复活》~至今忘记不了《三侠剑》里“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的贾明,那个罗圈腿,麻子脸,冲天杵一小辫儿,拴两铜钱的人物形象。有时没有书看了,就带一本《本草纲目》回家看。书是蓝布面的,繁体字,从左往右看,手边得放一本字典,现在想来,吸引我的,可能是那些简单草绘的各种各样的植物吧,以至于后来读到精装彩绘本的《山海经》,大为感慨。
回想过往的读书时光,初中三年是最难忘的。年少不经事的我们,那时常常逃课,约上三五个要好贪玩的女生,往东梁的水库去,一溜达一个下午。说是水库,其实是夏天储存雨水的一个大的蓄水池而已,转圈儿长着一片杨树,修建有一个烈士纪念碑,刻着些许名字,再没有其他信息了。在人口不到两万的小旗县,除了两三条尘土飞扬的马路和寥寥无几的商店外,这里算是一处风景地了。转了几圈觉得无聊了,就往纪念碑走去,在水泥基座上躺一会儿,看蓝天下悠悠白云飘过。偶尔劲起,会往纪念碑的后面山坡上走过去,那是一片坟场,我当时沉醉于读各式各样墓碑上的文字,碑文繁简不一,各式字体。一个墓碑记录着一个曾经在世上有过的鲜活生命,仅此而已。
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所学知识早已忘记,唯有同学们的音容笑貌,留在了心间。旗里面的教育比较落后,但仅我们班,成长起来的就有科学家,有教师,有医生,有戍边卫国的将士,有各行各业的精英……温婉善良的孙老师,脸上总挂着浅浅的笑容,每当她转过身在黑板上画几何图案的时候,记忆最深的,是她那件后背左下角打着补丁的紫红色上衣;刚刚大学毕业,扎着两个羊角辫的英语老师,上课时总是被同学们打趣而脸颊绯红。
城市待久了,想回到草原的家,那浓浓的乡愁、乡恋、乡思、乡愿、乡音、乡情~多少次,在梦里千回百转。
草原日渐沙化,已成半戈壁草场。每每碎片的消息传来,在岁月中站立一会儿,许多回忆,许多笑泪无常,欲说又止。
又如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篇帙浩繁,来者踟蹰,逝者亦蹒跚。
人生重重似画,曲曲如屏,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嘎查里爷爷最年长,但他也没有听过查罕雅玛图的江声浩荡,没有见过它的静穆闪耀。那干涸的河床长满了野草,是野生小动物的家园,也是各种鸟儿们的栖息之地。河岸的界限已很难分辨,只有那沙沙作响的胡杨林,低诉着大河的前世今生。
那时年华,也如大河流水,在时光中波澜不惊悄然而去。
窗外月色朦胧,数日禁足,一天天,希望守得云开见月明。
天亮了,晨曦熹微中,朝霞满天。戴上耳机,《费加罗的婚礼》选段《微风轻轻吹拂的时光》,在耳边萦绕。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安迪播放的,就是这一段歌剧。歌声穿云之上,似乎将囚笼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整个冬天一片冰雪迷离,“很想在这样的冬季听马勒,《复活》或者《大地之歌》,激昂的热情狂暴炽烈到极致,竟然像冰,透明纯净,像死中的复活,像这冬季河口一片呼啸迷乱里遥远春天的讯号。”
是的,春天。
《那时年华如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