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七月流火,春日迟迟,她叫七月,生在七月,死在七月。
七月一塌草纸,淡蓝色火焰,灼热升腾,灰飞烟灭,如鬼魅妖冶笑的凄惨。母亲生下她,在中元节,交出自己的生命。外婆说她是着急投胎的小鬼,偷走了她的女儿,天分八字,孤星入命。
淡蓝色,夜里醒来是淡蓝色的天空,头发掉落在同一个地方,月光照在同一块油漆斑驳的地板,日升月落,沧海桑田,时间仿佛不曾流转过。
冰凉凉的汗水满头满脸,不是眼泪,从出生时,她却从来没哭过,她知道外婆是这世上唯一爱她的人,也是这世上最恨她的人,她不知道母亲是否会爱她,因为她们素未蒙面。
七月喜欢夜晚,喜欢清凉凄惨的月光,七月喜欢夜晚的影子,安静的,不曾成为言语的默默的听她自言自语,白日里的影子太过喧嚣。如果人生有两个灵魂,那她生来就已残缺。
红色的血,黑色的灰,大红色连衣长裙,黑扑扑一双眼睛,泾渭分明,锋利交织,热烈与死亡。她不懂其中意义,当外婆在中元节要她跪在冰冷潮湿的石头路上,年深日久,被无数遍来来回回,匆匆温热的脚掌抚摸过的石头小巷里。
黄踏踏一叠草纸,淡蓝色火焰升腾,外婆眼里仿佛有了一个人,站在火光里与她交谈,风烛摇晃,那身影婀娜走开又走来,外婆只是一味的哭诉。
七月把石头缝里的青苔握在手里,一叶一叶揉碎,淡绿色血液在指缝间流淌像一条条绿色的小蛇,她看见火光里的女人对着她笑,她好美。
在遥远的记忆深处有一双清凉的手,她拥抱过自己轻如蝉翼的身体,她抚过自己塌陷脆弱的胸口,她的手那样清凉,像是月光,而每当七月醒来,两手间冰凉流淌的却只剩泪水,她像是那两手间微小的事物,随时随地的就会干涸枯萎。
她在想,在生命最初的懵懂黑暗里,是否有过那样的一双手,曾经那样温柔爱惜的抚摸过自己。她一直怀疑那是否是外婆,她为自己接生,带她来到这个世界,给她看第一眼俗世风光。
她也曾无限的爱惜过自己,直到她的女儿因自己死去,她恨七月,因为她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她只能把所有的恨都加在他的影子里,而七月就是那个男人的影子,仅管她长了一双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
七月在海边的一个村子长大,村子里只有老人和小孩,男人们从海上来,带走这里的女孩,或者他们来过又离开,留下身后的人盼着白云消失在天边不见。
女孩们总是相信每个从海上来的男人都是宿命安排的那一个,她们天生傻的可以,相信了命运给的一切,却倔强的像一株海藻,愿意等待漫长无尽的虚空愿意等待他会回来。
七月在十七岁开始盼望有个人能带着她离开,他蒙着她的眼睛,然后打开双手对她说,你看,这是外面的世界。
她常常一个人爬到村子后面的那座小山,一直呆到夕阳四合,那棵老树上住满了乌鸦,只有它们愿意听自己唱歌,听自己说话,因为它们都穿着黑色的长裙。
没有其他孩子愿意跟一个不会哭的女孩儿做朋友,她手臂上戴着银晃晃一串的手镯,叮叮当当,乌鸦们听她叮叮当当一个人捉蝴蝶。
她把它们捉在手里,缓慢的用力的拆断翅膀,墨绿色的血液流过指缝,她只想它们停在自己的身边,为什么,为什么当你有了翅膀就会要离开。
外婆对七月说,你和她一样下贱,长了一双迷惑男人的眼睛,她把巴掌甩在七月的脸上,火辣辣的,七月只是笑,她终于知道,外婆的手是温热而干裂的,这是她第一次触碰自己的脸颊。
男孩从海上来,那天七月站在远处,热闹的女孩子们冲着白色的大船还有船上的人尖叫招手,而她仍旧离群索居。男孩走过来,像是海底打开贝壳闪闪发光,阳光正好。
“为什么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她从来没有和一个陌生的男人靠的如此近,他的呼吸有茉莉烟草的味道,淡淡的焦灼的。而她在他眼中是朵瘦小纤弱的野花,鲜红色长裙子,炫目迷惑。
七月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个男人带自己离开这里,他有一双宽厚温热潮湿的手,可以覆盖住自己的眼睛,他张开手对自己说,“看,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她的温柔天生有毒,要你尝过一点,欲罢不能。
在遥远的天空有飞鸟追逐,在树上有血红色眼睛的乌鸦,他用他温热潮湿宽厚的手打开了她的身体,在烈日午后,她把自己交给这个从海上来的陌生男人,因为她知道他能带她走。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因为她们相信,宿命会安排好一切,而她要做的只是安静的等待,在孤独羞耻诅咒的爱与恨里漫无日夜的安静等待。
是夜,星落如雨,她穿大红色长裙,亲吻外婆的脸颊,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亲吻。堂屋的地板油漆剥落,月光照在上面,有一丝脱落的白发,纠纠缠缠终究难断。她听到外婆转过身,有一滴水滴在心底中央破碎沉落,很轻很静。
“七月,你叫七月,七月流火,春日迟迟”梦里涟漪,仿佛坠落一颗宿命的棋子,女人摇晃的容颜。是否你记得,或是你忘了。飞蛾扑火,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