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我坐在奶奶身边,拉着奶奶的手。是奶奶这双手,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了五个儿女,十个孙子孙女,当然包括我。可如今,这双手已成古铜色,横纹密布,我用手指捏着奶奶手背上的皮肤,仿佛能直接摸到里面的筋骨。我流泪了。
我记得有一次,村里有人结婚,大家欢天喜地的去赴宴。因为在婚宴上,可以吃到肉。那时候,正是最困难的时候,家里能够顿顿吃到麦面就已经是富裕家庭了。大妈在玉米面里掺点麦面烙成饼,对我们来说,都是美味佳肴。如果能有机会吃肉,打打牙祭,那简直就是神仙过活。
拖拉机上坐满了人,大人小孩,叽叽喳喳,兴奋无比。奶奶坐在上面,抱着2岁的小表妹,我也要去,奶奶不让,因为我下午要上学,如果去了,就等于逃学了。我眼巴巴的看着拖拉机走了,我不甘心,就使劲跑,追着车,我人小,跑得慢,几乎要摔倒。奶奶吓坏了,赶紧让车停下来。
我加快步伐,想要跟上。奶奶下车来,并不想抱我上去,而是很生气的训斥我:“你敢逃学,你试活一下。”我怯怯的说:“我想吃肉。”奶奶举起手掌,吓唬我说:“不行,得去上学。”我吓的脖子一缩,继而又伸直了,梗着脖子大声喊:“我要去,我要去。”奶奶笑了:“这娃呀。”她就拉起我的手冲大家一笑:“看我娃可怜的。”大家肯定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的,都说:“让娃去,让娃去。”
我如愿以偿的坐上车,拖拉机突突突的跑着,路上疙疙瘩瘩,颠簸的大家东倒西歪。但是,我却不觉得,我感到拖拉机在跳舞,跳着欢快的圆舞曲,我的心随着上下翻飞,一下子就飞到了婚礼现场。
我不记得新娘新郎长得如何,也不记得当时的仪式是怎样的热闹。我只记得,满满一桌子的饭菜,红的绿的黄的,非常好看,看的我直流口水。奶奶一边吃,一边给我和小表妹夹菜,夹肉,菜吃到嘴里,脆生生的,肉咬一口,满嘴流油。我狼吞虎咽,顾不上说话。
奶奶吃的不多,只是不停地照顾着我和表妹,我看见她夹了两个肉夹馍,悄悄地用手帕包了,装进衣服的口袋了。回到家里,我一直惦记奶奶的肉夹馍,奶奶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奶奶看出我的谗样,就说:“我娃乖,这是给老太的。”老太就是奶奶的妈妈,我的太奶奶。我不走,奶奶就从肉夹馍上掰了一小块,塞进我嘴里:“馋猫,快走了。”我跑了,回头看见奶奶走进太奶奶的屋里。
太奶奶80多岁了,自我记事起,太奶奶就没有下过床,一日三餐,都是奶奶给端到屋里。
我小时候在奶奶跟前长大,一直到12岁,才被父母接到身边。
我家里有8个孩子,大伯家的4个孩子,我家2个,大姑家2个。我老大,自然就是孩子王。我一出去,自然就是一支队伍。我小时候很淘气,很野,经常和男孩子一起,上山爬树,拿着棍子打打杀杀,从村东头跑到西边,再从村西头跑到村东头。斗蛐蛐,打三角,捉迷藏,滚铁环,样样都会。
每次吃饭的时候,奶奶就满村子的叫我们的名字,红红,林林,涛涛,雪雪,娜娜,每个名字之后就是一声“”吃饭了“”。十来分钟,奶奶身后就出现一个小队伍,这个队伍高矮胖瘦,大小不一,打打闹闹,嘻嘻哈哈。
村里人都叫奶奶幼儿园园长
有一次,村里对门的一个男孩,按辈分我该叫叔,但是因为年龄相仿,我从不叫他。有一次他嫌我不叫他,推搡我,我忍不住还击,用棍子把他额头打了个包。他妈妈到奶奶跟前告状,说我如何顽劣,如何不懂事,女娃比男娃还厉害。
奶奶听了说:“那还了得,她婶,看我不教训她。”说着,就举起身边的拐杖,佯装要打我。我吓了一跳,灵活的一躲,就跑开了。奶奶迈开小脚就要追我,我偷偷回头看她,见她冲我使眼色,脸上夸张的表情,还大声说:“这死妮子,跑的到快。”我笑着,跳着,跑着,我知道奶奶跑不动,撵不上,也打不着。
奶奶是小脚,三寸金莲。所谓三寸金莲,就是用布带把双足紧紧缠裹,最终构成尖弯瘦小,状如菱角的锥形。大拇指尖尖的,其他四个脚趾在布带包裹之下,依次向脚心弯曲,脚背高高隆起,走路时,着地的不仅是脚掌,还有脚趾。脚趾之间,脚趾和地面之间,相互摩擦,相互挤压,脚趾扁平,脚底磨损,疤痕纵横交错,布满老茧。
奶奶每隔几天,就会在一个暖暖的午后,烧一盆热水泡脚,待皮肤变软之后,就用剪刀修脚,去死皮,去茧子,挖鸡眼。我坐在奶奶旁边,问奶奶:“奶奶,你疼吗?”“疼呀。”“谁给你弄成这样的?”“太奶奶呀。”“她不疼你吗?”“疼,怎么不疼。”奶奶眯着眼睛,温和地说着,小心翼翼的修着脚。
细碎的阳光照在奶奶脸上,衣服上,小脚上,仿佛一尊雕像。我把玩着奶奶的鞋子,鞋头尖尖的,细细的,只容得下一个脚趾,鞋跟部分宽些,鞋子呈三角状,像包裹的粽子,鞋面上绣着些精美的图案,像个艺术品。
正如冯骥才小说《三寸金莲》序言所述:“人说,小脚里头,藏着一部中国历史。”奶奶就是挪动着这样的小脚,下地劳作,操持家务,养育孩子。这双小脚承担的不只是奶奶的重量,更是历史的见证,见证那种畸形的审美和审美之下累累的伤痕,难耐的残酷。
有一次,我们8个人玩捉迷藏。我负责找人,其他人躲藏。一声令下,大家立刻作鸟兽散,各自找地方藏起来。我睁开眼睛,眼前一个人都没有。我并不着急,因为知道他们都躲在哪里。无非就是大门后,柴火堆旁,鸡窝后边,厕所里,再远点无非就是谁家的猪圈或者羊圈的小棚子里。凭着经验和聪明,很快就找到了。
这个游戏很简单,就像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是在孩子们眼中却意味挑战和成功。被找出来的人,并不尴尬,因为还有机会,没被找出来的人,就有些小小的自得,因为躲的地方隐秘,别人不知道,或者动作迅速,跑到起点还没被发现,心里就充满了成就感。
一轮一轮的藏和捉,大家玩的满头大汗,不亦乐乎。等到吃饭的时候,奶奶来叫人,发现少了涛涛。大家就扯着嗓子喊:“涛涛,吃饭了。”
“涛涛,出来了。”喊了一阵子,涛涛还是没有出来,大家都有些慌了。
我们一群孩子,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平常去过的地方,一一都找了个遍,不见人。我们一边找,一边哭,一边叫,涛涛的名字,此起彼伏,回荡在村子上空。
奶奶一边骂着我们,一边大声叫着涛涛,她拄着拐杖,扭着小脚,步履蹒跚,挨家挨户,急急的问到:“他姨,见着我家涛儿吗?”“大兄弟,见涛儿了吗”奶奶大声的喊着涛涛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焦灼,带着哭腔,脖子上青筋都爆出,嗓子都喊哑了。
可是半天过去了,还不见踪影,暮色渐起,空气里流淌着不安的因子。奶奶喘着气,扶着拐杖,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拍着大腿,哭着嚷道:“这可咋办呢?这可咋办呢?”
我吓的大哭,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灵机一动,赶紧去地里找干活的大妈。
平日里大伯在城里上班,大妈在家里忙农活。我气喘吁吁的跑到地里,大声叫着:“大妈,大妈,涛涛不见了。”
大妈一听,扔下手中农具,一路小跑回到家里。一路上,我告诉大妈,我们找了很多地方,都找不到。大妈回到家里,顾不上和奶奶说话,就奔进屋里,东翻西找。我也赶紧跑进去。
每一个房间,每一个墙角,每一个门后,甚至放杂物的储物房间,格拉拐角,都找了个遍。没有。
大妈走进卧室,一下子瘫坐在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我跟在旁边,也不敢出声。突然,我听到衣柜里似乎有声音,我大着胆子,走过去,拉开柜子门,一个人突然就滚出来了。“大妈,大妈,涛涛,涛涛。”
涛涛是在睡梦中被揍醒的。大妈拽着涛涛的耳朵,就把他拖到了上房里。
多年以后,我们都忘记了涛涛为什么会藏在那里,但是我们都清晰的记得,那次之后,奶奶好久都下不了床,脚疼的走不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