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死网破之青天白日梦
1
“机器灵,砍柴刀……”手机闹铃响声越来越大,聂攀微微睁开被眼屎塞满了眼角的眼睛,迷糊里摸起手机,“6:30”;点击“关闭闹钟”按钮,他又合上眼,转头想继续睡会。但睡不着,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时间:上厕所10分钟,洗漱5分钟,给儿子煮早餐10分钟,喊儿子起床、穿衣、洗漱、吃早餐15分钟,路上10分钟。一共50分钟,可以赶在7:30前将儿子送进幼儿园;回来路过菜场,买菜10分钟,回住处10分钟,8:00前可以赶到班前会。那么,还有10分钟好迷糊的时间。聂攀这么想着,心安了些。
“昨晚又输了两百六,真混账!”聂攀起来蹲厕所的时候,又想起昨晚跟工友们打牌的情景,“把把就差那么一张牌,不然一把回本,多来一把,就能反赚几百。运气真差,连续输了一个礼拜。”他不信这个邪,“怎么可能天天输呢?一定会转运,一定会赢回来。”聂攀撅着腚,揩屁股的时候暗暗下决心。他已经这么下决心快一个礼拜了,从他这个礼拜输钱的当天晚上起。
聂攀欠着好多外债,不是欠人的,而是各种信用卡债、平台债。怎么欠下的呢?自从七八年前办了第一张信用卡后,他就渐渐过上了不劳而得的滋润日子,这后面的信用卡便一张一张地多了起来;后来又染上了赌彩票的陋习,十分钟一开的那种,输急了,他把身上的信用卡全部刷爆。他也试图奋起过,去学校后门盘下别人不要的小餐馆、去厦门给人贴瓷砖、去广东跟人搞养殖、去深圳跟人跑业务……可惜他干事没啥定力,用朋友郭子的一句话总结就是:干啥啥嗝屁、靠啥啥倒闭,没点屁用。
前两年,聂攀为了躲清静,特意找了个深山老林里的矿山上班,省得在外头一天到晚都接得到催债电话——下井干活,没信号,耳不闻心不烦。其实他心里还有个小九九:如果,万一,井下出点事,据说矿山是给买保险的,到时候起码也能给老婆孩子条活路。人们都说,“编织幸福美好生活”,聂攀常想,自己把生活的网越织越小了,小到他已没了自由喘气的空间。“还不如一死了之。”有时候,他确实会这么想。
送儿子上幼儿园的路上,儿子手里捧着一盒奶,腾出右手一会指着路旁的枇杷树,“爸爸,这个英语念什么?”一会指着道旁菜地里的青菜,“这个英语念什么?”一会又指向远处的丛山,“爸爸,那个又念什么呢?”小家伙最近迷上了电脑里的《爱探险的朵拉》,总喜欢问这些聂攀不太懂的东西。聂攀是高中生,学是学过英语的,可惜当年就是因为英语和数学不好,没考上大学。
“看来要少给他看点朵拉。”聂攀不回答,心里暗想。他真不会念什么英文单词,只清晰地记得一个“黄色”念“耶露”,这也不好跟孩子解释,说是你爸那时候老看这种片子,就记住了这个单词,便只好催促四岁的儿子快走。
聂攀拎着一小块五花肉,一塑料袋青菜回来的时候,路过公司办公大楼。他看到公司新招的许多年轻人,从公司新建的那幢六层高的“人才公寓”走过来。他们脸上统统洋溢着无忧的微笑,他们身上统统穿着随性的各式各样的衣服,他们只需要在办公室待到中午就能准时下班,中午回去休息,下午又准时下班……聂攀心里又泛出几丝酸味,“什么时候老子也能住进那公寓就好咯,能进机关上班就飞天了!”
“做什么白日梦?”聂攀钻进大白天也乌漆抹黑的老旧职工宿舍楼通道,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换上丑不拉几的浅蓝色工装,戴上安全帽,套上不透气的水胶鞋,最后把矿灯电池别在裤腰上,灯头套进安全帽沿,戴上工作手套,扛起两根钻钎杆,聂攀全副武装地赶往井口边的那两层小楼,开班前会,迟到还得罚十块。
刚走出那乌黑的通道,聂攀又折返,忘记拿他的超大号暖水壶了,不然在井下得渴死。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防尘口罩还在,这回可以放心开班前会去了。
2
“老聂,老聂!”站在台上的何淑芳提高了嗓门。
聂攀居然打起了瞌睡,晚上打牌睡得太晚。班前会讲的全是“注意安全”、“加快进度”、“安全要点学习”之类的老一套,他早听得耳朵起茧了。见台上的何淑芳喊他,他直起身:
“何老板,什么吩咐?”
何淑芳一脸不快:“正经点。在讲你的286中段,注意抓进度!以后开班前会打瞌睡要给你开罚单!”
何淑芳是掘进班班组长。名字很怪,十足的女人名。做事和牌桌上打牌倒都有点女人细心的样子,一个字,稳。聂攀想起两年前初来乍到时,就是跟着何淑芳学打钻。他是聂攀的师父。可能坑口领导就是看中了何淑芳的细心,才让他从普通风钻工升级为班组长。
“太嘚瑟了,不就是当了个班组长嘛。晚上回去叫你把赚我的钱吐出来,还想罚我的款!”聂攀心里嘀咕着,开始跟着队伍下井。
候罐室内挤满了和聂攀一般装备的人。罐笼还在出矿,晚班出矿工的活儿还没干完,罐笼腾不出来装人。
这个地方是真好,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四周被青黛色的岩壁和混泥土所围绕,空间很大,离着地面足足五十米深,活活一个牢不可破的地下避难室。“什么时候找一处这样的地方安家,其实真挺好。”聂攀每次站在候罐室里,就会重复这个想法。
凿岩作业枯燥无味,聂攀的应付方法是:多凿五厘米,多拿十块钱!因为太缺钱,聂攀总是耐着性子一边打钻,一边盘算着一天忙活下来赚了多少钱。别笑,这方法搁在别人身上可能无效,搁聂攀身上,妥妥的是他每天辛勤工作的最大动力。当然,他也惦记着准时下班,要去找牌友打牌呢。
话说今天打钻,聂攀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妥,右眼皮不停地跳。他讨厌右眼皮跳,相信“左财右灾”的迷信说法。因为右眼皮不时跳几下,他心里就有点莫名的惊慌。这是在垂直深入地下286米远的地方,万一出啥事,可不好玩!
一上午过去了,啥事没有。停钻升井,聂攀正走出罐笼不久,在去候罐室后边的井下食堂吃饭的路上,忽然巷道警铃大作。就听到后面一罐刚升井的人从身后急冲冲地往前跑,边跑边喊:冒顶了,冒顶了!
聂攀撒腿就跑,追上前边大喊大叫的人。矿灯一照,看见是同个中段隔壁巷道的卢一楠。
“哪里冒顶了?”聂攀右手稳着腰间的电池,边跑边问。
“286——105线——采掘作业面——全部塌下来了。”卢一楠气喘吁吁地边跑边答。
“啊呀,老朱的作业面。老朱出来了吗?”聂攀心中一惊,事故地点就离他的掘进作业面不远。他想起来了,刚才出来的时候,路过105线岔道口,似乎还听到里面打钻的声音。
“没有——老朱跟他徒弟——估计——估计都被埋了。”卢一楠似乎跑不动了,逐渐放慢了脚步。
聂攀跟老朱关系还不错,俩人同住在那栋黑乎乎楼道的职工宿舍里,上下楼。平时俩人又在同一个中段打钻,所以经常同进同出上工、吃饭、下井、升井。“刚才还想着是不是要进去喊老朱一起出来吃饭呢,幸好没去!”想到这里,聂攀心里吓出一身冷汗。“我说今天怎么老是右眼跳。还好还好,我给它说出来,破了!”聂攀惊魂未定,前面已经能看见井口投射下来的一丝丝微光了。
老朱跟他徒弟都没了。两天以后,聂攀在参与挖掘救人的队伍里,看到了被灰褐色的岩石紧紧包围着的老朱,他保持着打钻的姿势,斜倒在右侧的岩壁上。防尘口罩遮去了他的大半边脸,只能看见老朱紧闭的双眼,和那沾满了碎石屑的额头,他一动不动,像睡着了。聂攀看了不禁流下眼泪,在心里默喊:兄弟,走好!
矿山出了死人事故,停产整顿七天。聂攀看到了补偿公告,老朱的一条命,换来83.265万元赔偿款及抚恤金。聂攀久久地盯着这个数字,冥思了很久。
3
聂攀有一阵子没去打牌了,何淑芳来喊他都没去。他还在思考老朱的死,还有那赔偿的83.265万元。
催收的电话和短信依旧如潮水般涌向聂攀。近来他的心绪越发杂乱,老是拆东墙补西墙,似乎不是个办法。仔细算一算账,聂攀发现,每个月五六千的辛苦钱,基本被倒腾来倒腾去的各种手续费和利息所吞噬,而欠着的本金几乎没怎么动,两年前欠多少,现在好像还是欠多少。
这可不行!想起自己在井下的辛苦,还有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血汗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各种吞噬,聂攀心里开始痛苦起来。
随着内心这种痛苦的蔓延,一项可怕的计划逐渐在聂攀心里形成,他要制造一起“事故”,让自己不死也至少残疾,为了得到赔偿款。既然没钱还款,相较于天天被催债的长期痛苦,聂攀认为,那还不如来一个短痛,拿赔偿款结束那段折磨了他许多年的噩梦。
聂攀一改以往玩世不恭的做派,开始认真开会、仔细工作、少言寡语。最初发现他不对劲的是他师父何淑芳,他多少了解聂攀欠着很多外债的事儿,毕竟俩人腻在井下一两年呢。
老朱的事故经过矿里全员整顿教育以后,矿山照常开工。何淑芳特意找了个聂攀休息的日子,过来喊聂攀去他那吃饭。
“老聂,老聂!”何淑芳在宿舍楼下喊。聂攀正躺在床上苦思冥想,并没注意楼下有人喊他。
何淑芳摸上楼来,直接不敲门就进了聂攀的宿舍。
“老聂,在想啥呢?”何淑芳进屋,左顾右盼,没看见聂攀儿子,“你儿子呢?还没去幼儿园接娃?”
聂攀脑袋一响,糟了,忘记接娃了!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何老板找我啥事?我先去接娃。”
“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聂攀的宿舍在二楼顶端一间,于是门口走廊的顶头到他房门口,被改造成了一间简易小厨房,里面摆着一孔煤炉,一张自己用木板钉出来的桌子,上面架着一排两孔煤气灶,还有一张同样用来切菜的木架子;靠墙底下,几只白色塑料袋里还装着几根西芹、几只圆茄。
何淑芳踱回聂攀的房间,看到窗口木桌上,一台电脑,边上摆着几本笔记本,还有几本旧书:《现代文艺理论》、《中国近现代小说选集》、《矿山采矿学》……
随手翻开最面上一本笔记本,何淑芳看到聂攀写了一页分行的字,估计是诗?何淑芳这么琢磨着,听到走廊里聂攀和他儿子回来的脚步声了。
“走,小小,去伯伯那吃饭。”何淑芳迎出来,对着聂攀的儿子说。
“好耶!爸爸今天不用做饭了。”小家伙手舞足蹈起来,肩上的黄色小书包都已经斜落到手肘上了。
“走吧,叫爸爸关门。”何淑芳拉过聂攀儿子的手,顺手帮他把小书包往房间床上一扔,径直拉着娃儿就往外走。他知道,聂攀指定得跟着来。快到楼梯口的时候,何淑芳扭头看了一眼,见聂攀在锁门,便面露微笑地抱起聂攀儿子:
“走咯,伯伯抱你下楼!”
4
何淑芳跟妻子是双职工,所以他们住在双职工套房区。说是套房,其实就是跟聂攀那边的宿舍楼一样,不过是一对夫妻占了两对门的两间房,可腾挪的空间便大了些,还有偶尔孩子回来的,便能到对门房间安个小铁架子床。
还在走廊的时候,聂攀就听到了那边铁锅与锅铲的“哐哐”声,随之蒜香、韭芽香、鸡蛋香扑鼻而来。聂攀暗地里咽了口唾液。
“师母,又来你家蹭饭吃了,真不好意思!”聂攀刚进门,就对着站在煤气灶前的何淑芳老婆说。
“快坐,客气个啥啊。”何淑芳老婆回头答应了一声,自顾挥舞着手中的锅铲。
“问伯母好了吗?”聂攀拉过儿子的袖子。
“伯母好!”他儿子奶声奶气地问好。
“哎哟,小小真乖,快进去坐。”
那头,何淑芳早搬出两瓶土烧酒来。
“明天上晚班,今天陪你喝几杯。”何淑芳故作神秘地说,“上次从我老丈人家灌来的几瓶纯高粱酒,就剩两瓶了。好酒!”
“何老板,我怎么敢跟你喝酒啊,喝不赢啊。”聂攀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脸。
“哎,说啥呢,人老了,喝不得了。往回倒十年,我敢拍胸脯,一人喝你两个!”何淑芳皱着眉,开玩笑说。
“死酒鬼,别在这吹牛。谁还不知道你是马尿专家?”何淑芳老婆从对门房子探出头,冲这边囔了一声。
“哈哈哈。”聂攀和何淑芳都大笑起来;聂攀儿子也跟着笑起来。
酒过三巡,何淑芳又端起酒杯跟聂攀碰了下:
“怎么样?最近见你挺上进,开会认真听,打钻数第一,牌也不玩了,你这是要当年度先进啊?”
“唉,真能拿个先进也不错,年底公司还能给个大红包呢不是?”聂攀一口闷了杯中酒,“师父你知道的,我缺钱。”
“嗯,你老婆还在老家?”何淑芳伸过手给聂攀重新倒上酒。
“是啊,又走不开,女儿才一岁多,只能赖着丈母娘帮着带,她在民办幼儿园做事,一个月两千来块钱,只能顾着她自己。”
“你俩老这么分居两地,也不成啊。”何淑芳老婆一边给聂攀儿子夹青菜,一边插话说,“你看小小也还小,妈妈不在身边也不是个事儿。”
“对,要想法子让你老婆也过来。”何淑芳附和说,“我找机会问问选矿厂那边,啥时候还招女工,到时候优先让你老婆来。”
“好感情好,就是不知道这事好不好办,你看咱在公司里也没个熟识的人。”聂攀皱着眉,感情觉得这主意不错。
“先不管他,我找机会给你问问。”何淑芳又端起酒杯,“来,再走一个!”
“哎哎哎,师父。”聂攀涨红着脸,“缓缓,缓缓,喝不下,醉了。”
“呵呵,这就喝不下了?”何淑芳又放下酒杯,“我给你讲个故事,听不?”
“师父你说。”
“矿里曾经出过个事故,两死一伤。”何淑芳缓缓说着,“这事你师母也知道,就是你进厂第二年的事。”他扭头看了自己老婆一眼。
“哦,你说的曾国军、曾建军俩兄弟的事儿吧?”何淑芳老婆接着话茬说。
“对。”何淑芳端起酒杯,“来,先走一个。”
这回聂攀没推脱,端起酒杯又一口闷:
“他俩兄弟啥事?”
“呵呵,俩兄弟一个死了,一个进了班房。”何淑芳边夹菜边说,“还连带着害死了个无辜的装矿工。”
“咋回事呢?”聂攀伸手端起酒瓶子,一边给师父倒酒,一边问。
“呵呵,这哥俩有意思,想从矿里弄补偿款。”何淑芳说了半截,停下来,伸手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盒,给聂攀递过来一支。
聂攀心里一惊,像是心里的丑事被人看破了,血直往脑门上冲。还好喝着酒,他的脸早都红彤彤了,并看不出来有啥变化。
“这是后来那个坐牢的曾建军在公安局招的。”何淑芳点燃了香烟,深吸了一口,“这家伙说是本想弄个假事故,将自己的一条腿或是一只手给弄伤了去,好找矿里闹补偿款。”
“这事当年轰动很大。”何淑芳老婆这会儿吃饱了饭,坐在一边插话说,“这俩人真是要钱不要命,听说是故意对掌子面顶上的支护动了手脚。”
“什么听说,就是事实。”何淑芳接过话茬,又深吸一口烟,“这俩兄弟一个站在掌子面口子上放风,一个在那拿风机打顶上的保留矿柱。放风的弟弟见到开机车的老刘从远处过来,心里一急,一边敲送风管,一边朝里头大喊,停了,停了!”
“怎么就出事了呢?”聂攀也抽了一口烟,焦急地询问。
“怎么就不出事呢?”何淑芳白了聂攀一眼,“你也打钻的,你不知道掌子面留着的保留矿柱顶着多大的压力啊?曾国军那傻小子只听到了送风管响,估计也没听清楚他弟弟在喊什么,于是准备停下来看看究竟,谁曾想,这小子把整个矿柱顶端的接缝处都给切开了。这顶层巨大的压力瞬间少了个支撑点,那不就哗啦啦塌下来了?”
“我擦,胆儿真肥!”聂攀听了心里也不免一惊。
“后来事故调查队查出来的。直接把还躺在医院的弟弟给带去公安局问话去了。”何淑芳丢了香烟,端起酒杯自顾自嘬了一口,“这小子本来心里就愧对他哥,还有那冤死的机车工,便一五一十地全招了。说是想弄点小冒顶,砸自己一下,闹补偿款。”
故事讲完,屋里没人说话。何淑芳老婆带着聂攀儿子出了房门:
“走,小小,伯母带你去楼下玩,买糖糖吃。”
“哎,我见你房间笔记本上写了不少字,你会写东西啊?”何淑芳又端起酒杯,碰了碰聂攀的杯子。
“写啥写啊,都是以前瞎写的。”聂攀眼珠子都喝红了,“不瞒师父,当年我在学校,别的都不行,就语文还可以,写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
“哈哈,想不到,你还是个才子。”何淑芳笑哈哈地说,“公司跟集团公司三天两头就有各种各样的征文,你可以试一试。”
“没注意过,天天下井打钻,哪知道什么征文。”聂攀越喝话越多,“如果真有这事,下次我保证给他拿个奖来。”
“行,我帮你盯着,公司办公室小宋经常给我们班组送文件,我下次问问她。”
“行,你拿来我看,我肯定给他拿奖!”聂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开启吹牛皮模式了,但是他相信自己有这个实力,“跟小年轻或者没井下经验的办公室假文人比文,他们真未必能比赢我。”
“哈哈哈,好。我认识的那个聂攀回来了!”何淑芳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5
自从那天在何淑芳家喝过酒,聂攀就丢了心里暗暗琢磨的“事故计划”,他感觉,联系老朱的事故、联系自己的囧境,师父已经察觉到他的某种动机了,所以,再去尝试这事儿,不明摆着自己找事儿吗?还可能落得一个曾建军的下场,残了身子还得坐牢——师父已经警告他了。
师父还给他指了条新路子,多写稿子参加竞赛,说不准,真能在公司写出点名气来呢?何况自己也在酒桌上信誓旦旦地拍了胸脯,要拿奖、要表现的;酒醒后再细想,聂攀依然觉得自己没问题,怎么就写不过那些小年轻和坐办公室的“假斯文”们,他们又不天天呆在井下,他们知晓个屁!
以前,聂攀的全部精力,一半被应付各种债务所侵占,一半被井下的钻机所侵占;现在,他学会了打开公司的网页,甚或集团公司的网页,看看那些大人物们都在说些啥、干些啥,最重要的是,看看有没有师父说的“许多征文”。
聂攀没有看见“许多征文”,但是他看见两级公司网站上,特别是集团公司网站上,有不少职工写的东西,什么“职工风采”、什么“我话安全”、什么“企业文化”,特别是这个“企业文化”,里面全是纯文学作品,看着全是各地子公司写上去的稿子。聂攀心里暗喜,“舞文弄墨,我好像也会点。”
没有工友再来喊聂攀打牌了,喊过一次,不来,喊两次,也不来,终于,大家都十分默契地暗暗把聂攀排除出了“牌友”序列。没错,聂攀开始默默地动手写稿子了,写打钻的故事,写矿山的风景,写矿山里的人,还有人的故事。他不单给公司和集团公司写稿,还学会了往行业网站、地方报刊投稿。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就这么默默地写了两年。起初,聂攀投出去的稿子无一例外如泥牛入海,没个泡影,但渐渐地,他的名字开始零星出现在公司、集团公司的网站上;对了,报刊上偶尔也能见着他的名字。不过没人知道,这些都是聂攀写的,因为他用的署名,一律叫“聂生”。
6
聂攀被公司人事部经理,那个秃着头、说话有点结巴的“陈老二”(据说他曾经做了二十年的人事部二把手)拦在宿舍楼道口的时候,他正全副武装准备赶去参加班前会。
“聂攀?是聂……聂攀吗?”“陈老二”拦着聂攀问。
“是啊,啥事?”聂攀抬手正了正头顶上的安全帽,反问“陈老二”。
“你不要……不要下井了,”“陈老二”张着有点结巴的嘴说,“赶快……赶快去换衣服,跟我去……去办公室。”
“不罚我款吧?不扣我工资吧?”聂攀还有点犹疑地问。
“开……开啥玩笑,”“陈老二”眯着眼,笑起来,“你快……快换衣服。”
半晌,聂攀重新走出昏暗的楼道,“陈老二”还坚持站在楼下等他。
“陈经理找我啥事?”聂攀跟在“陈老二”身后问。
“我也不知道,王……王总找你。”
俩人径直进了公司办公大楼。“陈老二”将聂攀带到了顶楼的“总经理室”。
门开着,里面有谈话声。“陈老二”伸手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框,带着聂攀进去。
聂攀有点紧张,双手没处放,便握在一起上下搓。心想,今天有啥大事?总经理都直接找我?
抬眼憋见王总端坐在办公桌前,嘴里叼着烟。斜侧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翘着二郎腿、同样秃着头的四五十岁的男人,嘴上也叼着烟。
见到聂攀俩人进来,那个跷二郎腿的人收脚站了起来,往对面一排沙发一指,面朝聂攀说了声:“坐。”
聂攀怀着忐忑的心坐下。“陈老二”这时给聂攀端过来一杯茶,又过去给王总和中年秃头男人面前的茶杯里续了水,然后出去了,随手把“总经理室”的门给关上了。
“王总好。”聂攀拘谨地朝办公桌前的总经理问好,又转头朝对面的中年秃头男人点了点头。
“哈哈,小聂是吧?”王总边把烟蒂往桌上那只漂亮的硕大的白色烟灰缸里摁,边抬头笑眯眯地问。
聂攀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跟总经理待在一起,感觉也还好,总经理的笑脸打消了他许多的不安。于是连忙答话:“是,是我。”
“聂生也是你吧?”对面的中年秃头男人重新坐下,又翘起了他的二郎腿,问聂攀。
“聂生?额,那是我写一些稿子时候用的署名。”聂攀心里似乎有点预感,今天肯定是好事。于是便不知觉地渐渐放松起来,脸也显得从容了,双手不再紧紧握在一起搓,而是自然地搭放在身前的双腿上。
中年秃头男人从身边一个黑夹包里抽出一沓纸。
“我看了你很多文章,写得不错啊。”中年秃头男人露着笑脸说。
“给你介绍下,这位是集团公司办公室李正道主任,以前也是我们矿上的。”王总坐在办公桌前介绍说。
“我看了你的档案,高中毕业?”秃头的李主任从一沓纸里抽出两张,问聂攀。
“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聂攀不好意思地轻声应了声。
“嗯,在矿里干了五年?哦,五年不到。”秃头李主任盯着手上的纸似乎在自言自语,“一直在井下打钻。”
“是。”聂攀答。
“是这样。”秃头李主任放下手里的白纸,正面对聂攀说,“我想把你调到我身边来,给我打下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啊,这,这,我可以吗?”聂攀心里一阵狂喜。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天天清晨路过公司办公大楼门前的梦想,似乎就要成真了!
“可不可以试试不就知道了?试用期三个月。”秃头李主任笑着说。
“还有个事,去报个成人大专培训班。”李主任继续说。
……
从王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聂攀隐隐听到王总在里面埋怨:
“我的人又被你挖走了!”
“我发现的,你们发现了吗?”
“哈哈哈……”
7
两天后,聂攀跟着李主任离开矿山之前,叫了师父何淑芳及师母,还有同个班组的一众工友,到公司楼下的酒馆里吃了一餐酒。
众人一一举杯向聂攀祝贺。聂攀一直重复着,“像个梦,像个梦!”
出发的这天早上,随着汽车马达声响,聂攀心里漾起无数情绪。他回头看着身后的公司办公大楼,又转眼望了一眼那幢六层的“人才公寓”,他心里热烈起来,透过下衣口袋,他紧紧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呀,疼!
他长吁一口气,仿佛看见自己终于挣破了那张看不见的大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