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长传

2023-03-01  本文已影响0人  朱建周

明代 · 袁宏道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

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

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

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

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

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

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

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

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

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

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

胡公皆许之。

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

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

表上,永陵喜甚。

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

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

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

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

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

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

皆曰:“如命。”

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

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欲以苦之。

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

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

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

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张阳和力解,乃得出。

既出,倔强如初。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

显者至门,皆拒不纳。

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

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

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

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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