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列岛之主，无鸟国的嘤嘤怪（下）

长宗我部三代，国亲、元亲以及盛亲，以宫内少辅的律令官职为人所知。

日本战国时期的官职其实有两个体系，武士为幕府服务时担任的职务称为役职，例如征夷大将军，守护和守护代，三管四职诸探题，皆在此列，相对较为简便。而官位系统则是由京都的朝廷颁发，脱胎于飞鸟奈良时代之《大宝律令》和《养老律令》，是参考大唐官制建立的封建官僚体系，相对较为完整。律令官制设置了二官八省一台五卫府，宫内少辅即是宫内省职员，负责宫廷修缮、食事、扫除、医疗等庶务以及天皇财产的管理。

武家幕府兴起以后，朝廷的律令官职渐渐失掉其实际作用，变成荣耀的体现。并且随着室町幕府将军地位的傀儡化，律令官职反而由熊转牛，成为武士趋之若鹜的金牌认证。大名提出官位申领请求，武家传奏向天皇转达，做成口宣转交幕府，幕府加印将军袖判，下赐申领大名。申领者必须向朝廷和幕府献上大量金银以示感谢，然后官位申领才算正式完成。室町幕府后期卖官鬻爵甚至成了朝廷和幕府的主要收入。

僧多粥少，为保证官职买卖的长久可持续性，朝廷发放官职时往往重视成例，沿袭上代官位，这也就是长宗我部三代均为宫内少辅的原因所在，类似情况战国时期可谓比比皆是。

宫内少辅长宗我部元亲统一土佐，目光又瞄上了伊予、赞岐与阿波三国。

四国地区

战国时期伊予国家三分，鼎足而立。北面是守护河野氏的势力范围，控制温泉、周布、越智三郡，与大内、毛利结盟，对抗东面的细川、三好。中部是有力国人宇都宫氏的领地，控制伊予、喜多、浮穴三郡，联合一条国司对抗西园寺。南部则是以西园寺公广为首的豪族同盟，控制宇和郡，南征北战，志存高远。

长宗我部元亲吞并一条国司，将中村御所交给了弟弟吉良亲贞支配。第二年天正四年（1576年），吉良亲贞和久武亲信迫不及待侵入伊予，一路降伏大小豪族。直到攻打大森城时，遭到南伊予智将土居清良反击，长宗我部军大败，久武亲信战死。

土居奋战招来土佐越发猛烈的攻击，非但南伊予众多豪族，连中部宇都宫的家臣也倒向了土佐的阵营。北伊予的河野召唤毛利方小早川隆景的援助，这才稳定住局势。等到羽柴秀吉攻略西国，小早川隆景被毛利召回，长宗我部再度席卷伊予，南北各豪族失掉外部的支持，无奈唯有认输服软。

再来说土佐东面的阿波国。阿波是细川氏的领国，室町时代在京都控制幕府的细川管领家称作“上屋形”，就任阿波守护的分家则被称作“下屋形”，地位相当崇高。半将军细川政元遭到暗杀，养子细川澄之和细川澄元争夺管领位置，大闹京都，其中澄元便是阿波守护细川义春之子。

细川家自己杀来杀去红了眼，实权可就落到家臣三好氏手里。所谓管领细川晴元不过是个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其实是他背后的三好长庆。阿波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明面上是细川持隆坐着守护位置，实际上掌握大局的是长庆的弟弟三好义贤。天文二十一年（1552年），三好义贤袭杀细川持隆，又把持隆之子细川真之推出来做守护。三好义贤战死于久米田战役，其子三好长治继承了阿波家业。三好长治政略不足，行事昏庸，属下家臣各怀心思，阿波局势日益动荡。

元龟二年（1571年），长宗我部元亲最年幼的弟弟岛亲益因为结核病的缘故，前往有马温泉疗养。途中停靠海部郡奈佐港躲避风浪的时候，遭到当地豪族海部宗寿袭击，主从尽数讨杀。此事成为土佐与阿波争执的焦点。

四国地区

天正三年（1575年），长宗我部元亲平定土佐，即刻出兵阿波，攻破海部城以为报复。元亲以弟弟香宗我部亲泰为阿波征讨的总大将，四方攻略。南阿波诸豪族大为震动，纷纷交出人质，向土佐投诚。

强敌进犯，三好长治手足无措，毫无应对。长宗我部元亲趁机提出扶植阿波守护细川真之，讨伐逆臣三好。天正五年（1577年），三好长治追击细川真之，两军激战，长治兵败之后切腹自杀。眼见阿波国已经向自己敞开了热情迎接的怀抱，长宗我部元亲闲庭信步一样打算接管北阿波。

然而天正六年（1578年）正月，三好长治的弟弟，已然过继到赞岐十河家的十河存保杀入阿波胜瑞城，接管了三好的家业。

长宗我部元亲即将面对的，是他一生事业的大敌——赞岐国虎丸城的民部大辅十河存保。

十河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神代的景行天皇，传说景行第十皇子名叫神櫛命，受封南海道，其后裔散布赞岐地方，十河即其中之一。南北纷争末期，细川赖之打败同族的细川清氏，成为室町幕府的赞岐守护，诸多豪族相继投靠门下。细川政元死后，管领家闹起内讧，十河存春看到三好势力崛起，考虑家族荣耀，决定从三好家迎来三好元长的幼子作为继承人。之后十河存春早早隐居，将家业托付给了出身三好的十河一存。

说到中日之间古代的文化差异，有一个重大的区别就在于忠孝概念的认同。所谓丈夫许国，马革裹尸，此乃忠烈。所谓善事父母，敬重高堂，是为纯孝。忠孝二字深深刻印国人骨髓，是不言而喻的政治正确。

而日本古代，罕少存在对忠孝的宣传。武士听从主君指挥谓之奉公，主君依据武士功勋赏赐领土谓之恩赏。恩赏不足以餍服人心，武士便没有继续奉公的义务，随时可以跳反阵营。跟武士大谈996的福报，他只会当你昏了头，指不定还会反手送你一本新版《劳动法》。

武士阶层对虚妄的血脉其实也了无意识，只要家名得以存续，管你张三李四隔壁老王。这也就是战国时代强势大名屡屡将子嗣送到别家去继承家业的原因所在，强势一方达成柔性吞并的目的，弱势一方家名依旧，双方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一直到江户时代朱熹与王阳明为代表的理学传入日本成为儒家显学，忠孝才在日本达到广泛传播，并在明治维新期间奠定了天皇制国家的思想基础。维新之后的日本所以在大正文青与昭和男儿之间别扭转换，东西两方互相抵触的文化观真气互博，走火入魔或许便是可以想到的主因之一。

十河一存作为三好长庆的幼弟，一生都在为三好家的霸业殚精竭虑，终究因为落马而早逝。一存死后，其嗣子熊王丸起名三好义继继承了三好本家，三好义贤次子改名十河存保继承了十河家业。

织田信长上洛，三好义继降伏，赞岐的十河存保和阿波的三好长治名义上也成了织田的附庸。三好长治战死，十河存保在三好家臣的拥戴下入主胜瑞城。然而此时三好家已如薄暮黄昏，难以抵挡长宗我部的长虹贯日，土佐军在阿波南部攻城掠地，势如破竹，十河存保无力收复，只得向名义上的主君信长求援。

天正十年（1582年）丹羽长秀和织田信孝的四国征讨军整装待发。即将渡海之际，织田信长葬身本能寺，畿内情势大变，四国又一次成了无人过问的放羊之地。

本能寺之变发生在当年六月，八月时长宗我部元亲动员领内全体丁壮，攒齐两万三千人大军进攻阿波北境的胜瑞城。而失掉织田强援的十河存保麾下唯有五千将士，也只能硬着头皮应战。战国时期四国一带最大规模之中富川战役于此爆发。

中富川战役

十河存保的部队在胜瑞城外的胜兴寺构筑本阵，前锋两千骑配置在中富川北岸河畔的川砂。八月二十八日，土佐军兵分两路渡过中富川夹击阿波军。长宗我部元亲的弟弟香宗我部亲泰率领三千人突击位于川砂的三好前锋。阿波士卒抱定赴死之心，苦战不退，直到大将矢野虎村战死，三好方的阵线方才崩溃，一败涂地。十河存保见战机不利，本想杀入敌阵求死，叫手下劝止，带领残兵退入胜瑞城固守。

中富川一战三好方战死八百人，长宗我部一方战死六百人。虽然相去不远，但三好这边死者多为亲信重臣，结果败战之后诸城胆寒，无意继续支援主城胜瑞。十河存保坚守到九月二十一日，穷窘难支，打开城门再次退往赞岐虎丸城。阿波一国叫长宗我部元亲完全吞并。

元亲鼓舞剩勇追索穷寇，继续拿下赞岐十河氏原本的旧据十河城。十河存保见情势危急，联络羽柴秀吉乞求救助。秀吉当时还在收拾柴田胜家，腾不出手来，只下了道命令给淡路岛的仙石秀久，着其出兵援助赞岐。

歌川丰宣 作 《新撰太阁记 柔能势刚》

淡路的部队登陆四国没多久便被长宗我部击败，十河存保内外交困，支持不住，不得已放弃虎丸城只身逃奔大坂。长宗我部氏花费六十年光景统一土佐，却只用了区区十年便几乎横扫四国，成为濑户内海与四国列岛之主，登临前人从未抵达之至高荣耀。

然而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几乎四国统一的同时，长宗我部元亲引为臂助的柴田胜家和德川家康逐一偃息，后者更是变身天下人羽柴秀吉的垫脚石。元亲畏服于秀吉的声威，派出使者请求附庸。秀吉要求元亲割让赞岐、伊予两国，元亲只同意交出伊予，两边外交谈判无果，只能通过军事手段互较短长。

天正十三年（1585年）六月，羽柴家的四国征讨军以羽柴秀长为总大将，分三个方向同时攻击阿波、赞岐、伊予，总兵力高达十二万人。长宗我部勉强凑起六万人，还要防守四国漫长海境，兵力可谓捉襟见肘。连续吃过几个败仗以后，四国方面士气萎靡，已无再战之心。

歌川丰宣 作 《新撰太阁记 四国征伐》

长宗我部元亲末了向羽柴秀长递交降书，转达给了秀吉，后者回复长宗我部保有土佐一国，其他三处领地各自分封。元亲一场辛苦，还是被打回了原形。

第二年九州出阵，仙石秀久、长宗我部、十河存保率军与岛津家久隔户次川对峙。元亲主张慎重，仙石秀久主张渡河决战，十河存保不愿附和昔日对手，于是全军渡过户次川，一番血战，终究遭到岛津军的沉重打击。十河存保战死沙场，长宗我部家的继承人信亲也未能幸免。信亲之死，给长宗我部元亲以极大打击，更是其家名断绝的起因所在。

长宗我部元亲共有四子，长子信亲死在户次川，二子香川亲和和三子津野亲忠分别送去继承了别家家业，唯有四子盛亲一直陪伴左右。元亲晚年希望改立幼子盛亲为家督，为此听信佞臣久武亲直谗言，勒令亲信吉良亲实、比江山亲兴切腹自尽。次子香川亲和心怀愤怨，先行去世。

元亲死后，继任家督盛亲在关原战役里面站错了队伍，投靠西军阵营，战后还派人杀害了试图与德川家康达成和议的哥哥津野亲忠。家康知晓此事勃然大怒，没收土佐全部领土，长宗我部盛亲沦为白身。

十四年后大坂之战，长宗我部盛亲选择为丰臣家而战，与真田幸村、后藤基次、毛利胜永、明石全登一道被称作“大坂五人众”。八尾战役中长宗我部盛亲击溃藤堂高虎的队伍，取得重大战果。大坂破城之后盛亲被俘，斩首于京都六条河原，长宗我部的家名至此断绝。

日本战国故事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谜之传说，所谓早生二十年当可取得天下，故事的主人公或者伊达，或者松平，甚至毛利、岛津都有提到。唯有四国的长宗我部，空有凌云志，襟怀未曾开。以四国岛之国瘠民贫，关起门来战天斗地没有问题，一拿到秋津列岛的大环境就显得力拙。尤其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与天下人羽柴秀吉统合近畿，占据绝对优势地位的时候，四国势不能抵御列国一击。

自古以来，后发之国追赶先进国家就是一个绵长而考较耐心的大博弈游戏。尤其一个四十年前尚且一穷二白，濒临崩溃的落后国家经过几十年奋力追赶，固然取得了世人瞩目的进步，摆脱贫穷困扰，初步进入小康状态。然而与世界上的先进国家相比，用那位睿智老人的话说，两者之间还相差着一个需要持续百年以上之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革命的建设工作尚未完成，诸位同志仍需继续努力。在此勉力攀登的时刻，最要不得的就是我们自己先头脑发热，狂妄自大起来，自以为赶英超美，老子天下第一。休说美帝一家，就是五眼联盟合在一处，都不是我的对手。仿佛现在的任务，只要整顿兵马，预备入关，虚弱的帝国主义就差我们去临门一脚。

这种妄自尊大，首先就是思想上的大跃进，是会给我们的事业造成严重后果的。

古人有云：毋大而肆，毋富而骄，毋众而嚣。

我们何曾有大而富的资本，我们所见唯有恃众而嚣的骄狂。

认清形势，准备战斗。首先请放弃超越实际的幻想，毕竟我们的思想路线还是那四个字——

实事求是。

（第七十二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