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了眼的同事们
我是六年前大学毕业的,那时候我的一个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正好在一家公司通过了实习期,正式转正,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听说我也在找工作,于是要了我的简历内推了。
那家公司的效率还算是高,只等了三天,便接到了面试电话,顺利通过后又紧接着通过了两轮当面的面试,便拿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份offer。虽然薪水不高,但毕竟是好朋友给的内推机会,实在不好拒绝。
入职当天,一个hr接待了我,她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总是隔着眼镜用手指搓眼睛,所以眼睛红红的。不过这倒是不影响她对于业务的熟练,也就是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把所有的合同和手续都办理好了。
之后她带着我去了我的部门,我见到了我的顶头经理,由于面试的时候见过,我不由得心中有些亲切。那个经理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长相了,只记得他的眼睛好像也不大好,跟我说话的时候每隔一会儿就要揉一阵眼睛,所以眼睛里也是红红的。
他把我介绍给了同部门的同事们,又给我安排了工位。最后指着我旁边的位置说:“这是咱们部门资历最老的员工,也是公司的元老之一,对业务比谁都熟悉,有不懂的就问他。”
我说好,道谢。然后看了一眼那个工位,收拾的干干净净,所有的东西都很有秩序的摆放着,像是一个条理顺当的停车场。
我打开电脑,开始熟悉工作。但由于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所以我当时毫无头绪,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这时,一位身穿笔挺西装、梳着利落发型的人走了过来,坐到了我旁边的那个工位上。
他看上去不到四十岁,打扮的也很干净,可不知为什么,在他坐在我身边的那一刻,我却感受到了一股很奇怪的气息,让我心中对他有些天然的距离感。
而更奇怪的是,他像是要去海边度假一样,竟然戴着一副深色的太阳镜,是那种包裹的很严实的款式,即使我在他侧面,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绍,请他多多指教。
“好好干,小伙子有前途。”他说。
本应该是一个前辈客气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怪怪的,让我很不自在,那种距离感愈加强烈了,我于是暗下决心,尽可能不找他帮忙。
但是工作并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尤其是对我这一个小白来说。
很快我就在我的第一项任务上碰见了挫折,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挣扎,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了我自己真的完不成。
“那个,请问这个怎么处理?”我小声地问。
“哪个?”他反问。
“就是这个。”我说,还把显示器向他那边转动了一下,用手指给他看。
他那大大的太阳镜转向我这边,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屏幕上的内容,但很快就听见他说:“你念给我听听。”
我心里有点气愤,觉得他是在凭着资历欺负我,显示器上那么清楚的字,非要让我念给他听?即使戴着太阳镜也不至于看不见吧?就算是看不见,就不会把眼镜摘下来吗?
可是没有办法,我还是一字字的念给他听。
他笑笑说:“这个呀,太简单了。”
我心中更加气愤。
接着他开始一步一步地指点着我,很快这项任务就完成了。如他所说,一切都太简单了。
那天中午,我的好朋友要请我吃饭,说是为了欢迎我,我说我请他,为了谢谢他。最后到底是谁付的钱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饭桌上我跟他讲了被“太阳镜”欺负的经过,而他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而后又告诉了我一个无比震惊的事情——“太阳镜”其实是个盲人。
盲人?我当时完全无法相信这一事实。
他是盲人?我从未听说过一个盲人能在一家“正常人”公司供职,而且还供职了这么久;也从未见过一个盲人能够对着电脑毫无障碍的工作;更没见过一个盲人能在拥挤的工位之间熟练的走动,去饮水机接水喝,大步迈进走廊左手边倒数第三个门的男厕所,那从容不迫的脚步,会是一个盲人能迈出的?
总之,我完全无法相信“太阳镜”是个盲人。
好朋友见我不信,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他绝对是个盲人,公司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他一直瞎?进公司之前就瞎?”我问。
“我听说是后来才瞎的,入职两年之后吧。”好朋友说。
“他瞎了之后老板竟然没有解雇他?”我好奇。
“大家都说他瞎了之后业务做得更熟练了。那老板为啥还要解雇他呢?”好朋友说。
“那他怎么上班?住公司吗?还是有人送?”我问。
“好像没有人送,他也不住在公司,但他住的很近,走路就能到,而且从来没有搬过家。”好朋友说。
下午上班的时候,我时不时的瞥向“太阳镜”,我的心情很复杂,我讨厌他身上的气息,但我很同情他,也更加敬佩他。
我试着闭上眼睛工作,但我根本做不到。睁着眼睛的时候,即使不看键盘,也能够飞快地打字,可是闭上眼睛,我竟然连键盘的基准键都找不到了。
我注意到他每次用鼠标双击一个文档之后,都会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十下,此时文档正好打开,他会再接着做下一步。这一切都衔接的非常自然,没有任何脱节的现象。
我根本感觉不到他是个盲人。但我知道他是个盲人,因为好朋友从不骗我。
我还注意到他的电脑很老旧,属于应该淘汰掉的那一类。我想公司未免太不人道了,竟然给一个盲人配备了这么老旧的设备。
我把我的想法通过聊天工具跟朋友讲了。
“你错啦,”朋友说:“他可是公司最老的员工之一啦。他那电脑在当时可是顶级配置!后来他瞎了,就没再给他换过了,怕他适应不了。”
原来如此。
接下来的很多天,我在太阳镜的帮助下慢慢熟悉了工作上的事情,我也渐渐的习惯和接受了我旁边的前辈是个盲人的事实,只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还是让我有些难以接受。
现在想起来,那种气息就像是你往深潭里丢了一块石头,却连一个涟漪都没有激起一样古怪,令人不解。
那是一个阴天,办公室里气压很低,低的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和往常一样,我们部门的工作高度重复且单调,我很快就全部完成。
我想去打杯水喝,正好瞥见太阳镜刚刚用鼠标双击了一个文档,而后就在办公桌上敲起手指来,见怪不怪的我径直去打了水。
当我回来之后,我突然发现太阳镜的电脑显示器竟然黑了,他当然完全不知道,还在用双手“熟练地”操作着。
“那个,前辈你电脑好像出故障了。显示器黑屏了。”我好心地提醒他。
他好像没有听到,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
“我帮你叫网管来看看吧?”我说。
他还是没有停下。只是我看到他的手已经不再像刚刚那么稳稳当当的了,而是开始抖了起来,敲击在键盘上格外的用力,像是不受控制一样。
我看了看他的脸,虽然不见他的眼睛,可是他的神情明显变得紧张了。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流淌着。
“你怎么了?还好么?”我问出口的时候就后悔了,我突然想起了朋友说过的话——没有给他换电脑是因为怕他不适应。
我感到我的脸热的发烫,可能是因为紧张的缘故,但为什么会紧张当时我也说不清楚,只觉得那口没有任何涟漪的深潭,要接受手榴弹的考验了,我有些不确定会发生什么。
正当我尴尬之时,太阳镜终于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用颤抖的胳膊擦拭着额头的汗,我还看到他的喉结咕嘟咕嘟地蠕动了好几下,刚刚被擦掉的汗又冒了出来。
“我没事,我没事。不用找网管。可能是电脑该重启了。”他说。
我看着他颤抖着按了一下电脑开关,而后长出了口气才又颤抖着按了第二下。
他坐着等着,我也坐着等着。我们都希望“看到”显示器重新亮起来。可我们都失望了。
“那就是是显示器坏了吧。”他说。
“连我的试试?”我说。
“好。”
我把我的显示器连接到他的电脑上。可是依然是黑的。
我和他都没有说话,我看着他,他的脸阴的像外面的天。
“换新的……电脑……也许……也许你也能很快适应的吧。”我终于试探着说了一句话。
“不用换新的,网管会帮我修好这台电脑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他的脸上轻松了些。
但是我知道,即使是网管来了,对于这种该淘汰的机器也会束手无措的。
果然,网管来了之后,也只是看了看。
“虽然我也想修好,但现在这种机器配件都买不到了。该换新的了。”
太阳镜的脸阴的更沉了,比天还沉。
他站起身来往外走,那一刻我惊讶的差点叫出声音来,他竟然终于像一个正常的盲人一样——双手向前伸着探路,脚下缓慢的在地上挪动着。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会撞到同事的椅子上、桌子上,或者是身上。
办公室里所有的同事都围观过来,这让他更加难行,一条铺在地上的网线将他绊倒了。所有人都看着他,但是没有人上前去扶他,他躺在地上大声的嚎哭,那哭声里的绝望和恐惧令我至今难忘。
我听见旁边有同事开始议论起来。
有人说:“至于吗,不就是电脑坏了吗,换一台不就得了。”
有人说:“他那台电脑可慢了,太影响工作效率了,每次都让我等半天。换掉也不是坏事。”
还有人说:“那电脑就是他的工作,电脑坏了,这下他的工作也完蛋了。”
第二天,我旁边的工位换了新的电脑,只是太阳镜再也没有来上过班。
好朋友跟我说他是被开除了。
“真可怜啊,为公司付出了这么多年,说开除就开除了,还是因为一台旧电脑。”同事们私下里都这么议论着。
没过几天,经理领着一位新人来了,太阳镜的工位是他的了。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只是记得经理带他过来的时候,也戴上了一副太阳镜。
我也注意到了一件事——除了我和新人之外,部门里其他人的眼睛好像都出了毛病,开始不停揉眼睛,每个人都揉,只是频率不同而已。
我有些害怕了,所以没过多久我就从那家公司离职了。
现在已经六年过去了,我又先后供职了几家公司。但这家公司的经历无疑是最让我难忘的。无论是一开始的太阳镜,还是后来也戴上太阳镜的经理,以及那些不停揉眼睛、也即将戴上太阳镜的同事们,都让我感到不解和疑惑,也有一点点的恐惧。
我和好朋友还有不错的联系,两年前他说他的眼睛也开始花了,所以他也开始揉眼睛。
“你要去医院看看呀。”我说。
“去过了,医生说没什么办法。”他说。
“医生说是怎么引起的了吗?”
“医生说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类似于——‘退化’。”
“退化?”我震惊。
“是的,就是退化。医生说——生活和工作长期没有变化且害怕改变的人,在熟悉了生活和工作之后,眼睛的作用就已经不大了,所以出现了退化。”他平静地说,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
可是我平静不下来,虽然我知道了其中的原因,但是想到身边那么多人——包括自己的好朋友和同事们在内——全都出现了退化的迹象,我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在之后的工作中,我常常会仔细的观察,我发现每一家公司里都会有人揉眼睛,甚至有和太阳镜一样的盲人存在,毫无疑问,他们也都出现了退化的症状。和他们相处,虽然如太阳镜身上的那种古怪的气息还在,但我已经释然了。我尊重每一个人,也包括他们的选择,而退化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注:本文作者对身体残疾者没有任何偏见歧视等,文中出现“盲人”实为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