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月小序章)锦官城外柏森森
一.
一轮暗月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将清冷朦胧的几丝光泽映在屋顶堆积的白雪上。木质的电线杆上挂着一盏陈旧的照灯,在小院的地面上照出了昏黄的光晕。小院内有两进瓦房,门窗都罩上了厚厚的帘,透不出一丝光亮。檐下有一只黄杨木制的躺椅,被细心的用花布盖着,布上已满是灰尘与沙粒。
小院平平无奇的门外,正走过一队盔甲整齐的班直禁卫,为首一人正当壮年,相貌威严,髭角细细修剪的棱角分明,腰间配着金鱼袋。他示意队伍停下,走到门外昏昏欲睡的站岗卫兵前,狠狠的踢向他的小腿。卫兵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正要发作,猝然抬头看见了来人,像吞苍蝇一样将到嘴边的粗话咽下,连滚带爬站起来行礼: "禀都虞侯,班直郎李彭正在站岗!”
“你这可不像站岗”,来人冷笑道:“好不容易从捧日军调进班直禁卫,你怎么还是这幅德行?”听到都虞侯对李彭的训话,身后巡逻队伍里的班直禁卫也都忍俊不禁。
“何大人教训的是!”李彭双腿并拢,大声答道。何安也绷不住脸,提李彭将披风系紧,又悄悄将一只袖珍水壶塞到他的衣袋里:“天凉取暖可以,再多饮误事你老子也保不住你。”李彭依然站的笔直,吼道:“何大人指示,属下一定牢记!”气得何安当胸就是一拳,转身大步走到队伍前,喊道:“整队,继续巡逻!”
整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清冷的街道上只留下脚印踩乱的残雪。
二.
夜色已沉,李彭舔了舔嘴角,回味着刚刚饮完的碧玉烧的味道,心中腹诽着何安为何多给他一些。月色已经完全被乌云遮住,纷纷扬扬的雪花由黑暗中洒落,被昏黄的灯光染成金色。李彭抬起头来,让雪花落在脸上,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
忽然,他感到身后有劲风袭来,下意识的闪避开来,只见一名蒙面的男子糅身而上,拳拳到肉。李彭招架两招,无力还手,一个翻身避开身位,准备掏出武器。刹那间,他感到后颈遭受重击,瞬时昏了过去。蒙面男子直起身来,只见对面助他击倒李彭的,正是班直都虞侯何安。
何安一言不发,走到小院门口,将门打开,蒙面男子走到他面前,何安冲他点点头,指了指李彭。男子会意,闪身进入小院。
棕褐色的院门又被轻轻关上,何安站在院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三.
男子摘下面巾,拍落身上的雪,院中一间小屋的门帘被撩了起来,一位白发老者身披棉袍,站在门前。男子脸上的肌肉轻轻的抖动着,他难掩激动,大步向前,老人则是一脸欣慰,握住了男子的手。
“岑礼,我们有二十年没见了吧!”老人声音颤抖着说道。“赵相公,您.....一切可好?”赵冲看着老者,良久,说出了这句潜藏多年的问候。
“我早已不是你的上司,也不是什么劳什子宰执了,岑礼,你我就姓名相称吧。”老人将赵冲拉入屋内,看着他将黑色的风衣脱下,为他端上一碗热茶。“哎,孟公。”赵冲接过茶来,饮了一口,又将茶杯恭敬地放下。
“你的来意,我都知道了。”赵孟业找了张椅子坐下:“多谢你们还挂记着老夫,但是,我不会走的,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但是您的病?”赵冲早就有所预料,顺势说道:“我们已经安排停当,您不用担心,只要……”他正要继续说下去,赵孟业却举起了手,示意他停下:“人生既老,病与死都是固然之事,毋须介怀。今日能再见到你,余愿足矣。赵冲,倒是我这个当年的上司,还欠你句道歉。”言罢,赵孟业站起身来,向赵冲缓缓鞠了一躬,不及直起身子,就猛烈的咳嗽起来。赵冲忙扶他起来坐下,又为他端来热水。
赵孟业缓了缓,徐徐说道:“二十年前,你叫郑任敏告诉我,这个系统存在致命的缺陷,最多三十年我就能看到。我只用了十年就看到了。当年进京拜相时,雄心万丈,想要挽狂澜于既倒,拯黎民于烈火,如今只余衰朽病躯,困于小院。我对不住朱成风,也对不住郑任敏。”想到这两位曾经的左膀右臂,但为了保护他先后被陷害离去,赵孟业不由感到心痛。
“孟公,您当年主导的青阳州案、向阳镇事件,的确心思缜密,无懈可击。至于朱成风,他的牺牲也是求仁得仁,不能只怪您,我当时年轻气盛,自持正义,所言不逊,请您见谅。”赵冲坐在赵孟业身边,真诚的说道:“至于您入京以来,虽然朝政波谲,不得不做了些阴谋之事,行了些诡谲之策,但国朝向来如此,为了大局,也是可理解的。”
“您秉政以来,上有掣肘,下多迁延,国家方历浩劫,黎民困于囿苦。及至您被圈禁于此,万象更新,欣欣向荣,更化广于人心,开放定于国是,您的功绩与伟业没有人能够否认。何况....”赵冲深吸了口气,又说道:“为大道而不惜身,秉直义而不恋栈,虽古圣贤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赵孟业欣慰的笑了。赵冲沉了口气,补充说:“您是国朝的忠臣,直臣,能臣,但仅此而已。”
赵冲以为赵孟业会生气,但老人只是咧咧嘴,平静的说:“我这代人可以做到的事,能做的,该做的,我做了一些,有的事做成了,更多事没做成。很多事我能想到,更多事我想不到,你能想到这一点,很好。赵冲,想和做,都很重要。”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赵冲和赵孟业都站了起来,分别的时刻就要来到,赵冲再次恳求道:“孟公,我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远方的朋友也准备好了提供帮助,您真的不愿意……?”
赵孟业送赵冲出门到了院中,说:“我有三个原因不能跟你走。其一,我一旦离开,不仅何安和你的家人,我的门生故旧,这些早就因为和我走得近被影响、被迫害的朋友和他们的家人,都会遭受悲惨的对待。我不忍心以一己之身几年的自由,而害了这么多人。其二,我在此,他们只是不理会我,我如果走了,他们就更可以肆无忌惮的向我泼脏水,我不愿意忍受这份侮辱。”赵孟业拍了拍赵冲的肩膀,道:“第三,我曾经有两次机会认错,第一次能够保住宰辅的清凉伞,我没有屈服,第二次能够保住国公的勋位,我没有屈服,如今我又怎能以老病向他们屈服?纵使史册无名,庐墓无迹,我站在这里,就是向他们宣告,我不同意他们的做法、我坚持我的观点和权利,我永不屈服!”老人虽然声音沙哑,但是掷地有声。
“不会的。”赵冲正色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山河将是您的祠庙,天地将是您的庐堂,从大山之麓到洪海之滨,胸怀正义的人们将会默诵您的名字,直到他们能够大声念出的那一天。即使指责您狭隘与无能的人也无法否认您在紧要关头所表现出的正直、坚毅与怜悯,那将是您永远的冠冕!”
四.
何安将院门打开,赵冲摇了摇头,转身面向老人,深深的鞠了一躬。问道:“孟公,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赵孟业与他握了握手,返身走到房门口,挑起门帘,用手杖指了指飘舞着漫天雪花的天穹,回到了屋内。
赵冲拍了拍何安的肩膀,正要离开,何安拉住了他,眼神中满是急切:“璐瑶她.....她好吗?”
“她很好,她完成了学业,找到了职位,也结婚了。她让我转告你,请你一定珍重。”赵冲言罢,用厚厚的围巾遮住脸,走进了纷飞的雪幕,消失在了昏暗的胡同中。
何安用手指抚过腰间的鱼袋,此刻无言。雪越来越大,他望着漫天的雪花,一阵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