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一世
（一）
公元二零一六年。
早晨的东关街，并不熙攘，偶有行人。
正是烟花三月。
她身着汉家衣裳，徐步而来。
她非扬州人士，却于这大好时节，带着款款深情，似漫不经心，似翘首等待，一日，两日，三日。故人不在，可她，终是该回去了。这里，不曾是她的江南。
他说，我在江南等你。
你不会不来。
若你不来，我便等一年，两年，十年，百年，千年，直到你来。
她有点不知所措，她来了，终于来了，可他，终是没有等到她。
（二）
一切，因于一场梦。
明。
崇祯十七年。
春。
她随父亲南下经商，途经扬州。父亲抵不过她的百般哀求，答应逗留三日。
“就知道爹爹最疼音儿了。”她兴奋的搂着父亲转了个圈儿。
“姑娘家没大没小。都怪爹，你娘不在，爹没管教好…”柳父半宠溺半懊恼的拍了拍她的头，“不提这些个事儿了，音儿开心便好。”
她眸子暗了暗，瞬而又开心的笑起来，“爹爹，音儿今生不嫁人了，一直陪着爹爹好不好？”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呢，再不快点儿，我们该启程了。”柳父故意道。
“哎呀，我要出去玩了，一会儿给您带好吃的回来。”说着便一溜烟儿跑出了客栈。
彼时，她不知，她会遇上他。
因她习惯了一个人，不喜欢被丫鬟伺候，此时的街上，熙熙攘攘，任她逍遥快活。
当她啃着糖葫芦走过一家酒楼时，却停下了脚步。
她虽贪玩，却独爱箫。
此人的箫声，为何比她还多了一分忧愁。
她站在楼下，就那么站着，凝神听着。她该结识他的，她定是该与他结识的。可她，竟不知走到西湖边去了。
桃花开的大好。 她躺在桃树下瞌神儿，“桃花美，江南的桃花更美。”爹爹以经商为由，带她远离京城是非。她年纪小，却不是不懂事。京城，变了天啊。
她对自己说，音儿音儿，莫辜负爹爹。
（三）
“京都的桃花已被血染…”
蓦地，她听到一个温柔的男声，抬头微微笑，“公子应作何？”
那人不答却问，“姑娘可否陪在下赏就桃花？”
“好。”
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帝自缢于煤山。
任贼分裂我尸，勿伤百姓一人。
而后，清军入关。
“他是大明难得的明君，可惜，明灭已是劫数，他逃不脱…”那人神色有点悲戚。
她有点恍惚，仿佛又听到酒楼外的箫声呜咽。“奈何，生不逢时。若是早些时候，定还我大明天下。”
“而今清军南下，扬州亦难逃此难。”
“清廷说无错，可我汉族何错之有？若论对错，清廷不该，不该践踏我民族。”她一时间，竟说不出那三个字。剃发令，剃的何止是发？易服令，易的又何止是服？那关乎民族尊严，千年的儒门礼国，怎堪此辱？我汉士风骨，宁碎不可委曲求全。
那人有些讶然，转而了然。
“在下傅子陵，有幸结识姑娘。”他知道许多人如此，可他不知为何，独独，就这样，心喜了她。
“柳音儿。”她莞尔。这个人，似乎与她很亲近，又很远离。他，可是良人？若只论风月，子良人兮。惜族遭此难，又岂能只谈笑风月？
他不言，她亦不语。
（四）
南明。
弘光元年。
冬。
柳父留下一纸信书，毅然返京。
音儿，我柳家世代铮骨，绝不做逃亡奴。你母亲乃江南人，且你已许配给子陵，爹爹要你留下，哪怕多有一天安宁，爹爹不悔。此去再无相见之日，也许阴阳相隔，但我必须回京。有朝一日清军兵临扬州，我要你逃，我要你安然活着。这是爹爹唯一的私心。
她把信折起来。她早知爹爹会回去，她早知今日。
只是爹爹真狠心，她也姓柳。
留下是百般煎熬。
离开，则是万般不舍。
窗外雪落。她第一次见这么温柔的雪，爹爹当年，就是在这个时节，在此地，遇上了母亲。
她转过身看到他负手临窗而立，背影落寞萧索。他不曾看她的信，亦对爹爹的离开只字不提，但他定知爹爹心中所想，他定是不屑出逃的吧。
她又应作何？
她想陪他赏冬雪春花，她想陪他悲戚天下。
她想看爹爹对她宠溺的笑，她想陪爹爹终老。
罢，且贪一场欢。
梦不长，只要他在。
（五）
清。
顺治二年。
春。
人间颠覆，北京已定。清军继续南下。
一封家书，穿过战火，遥寄而来。门楣不可断，汉家不可亡。
虽为女儿身，亦是汉家郎。
爹爹不曾逃，她亦不会。她会活下去，决不易我衣裳。
她向他辞行，他却笑了。“音儿，你终于也要离开了…”
“你可知，这几月来，我一直骗自己，你不会走，我一直说服自己，你会为我而逃。我自己不去做的事情，偏偏想让你承受。我有多不想让你离开，就有多不耻自己。”他轻轻的抱着她，仿佛稍一用力，她便烟消云散了。
她回抱着他，良久无言。 有多少话，她不说，他都明白。在信仰面前，他输的一败涂地，她输的心甘情愿。
“音儿，我在江南等你。”
“若我不来呢？”
“你不会不来。”“若你不来，我便等一年，两年，十年，百年，千年，直到你来。”
“好。”
一如初见。
她作戏子，一路北上。他留守扬州，蓄势待发。
他终于知道，他为何会心喜她。他和她，本是知音，相逢相识之人。
（六）
四月。京城。
她以戏子之身，为父守灵三日。以柳家独女之名，将柳父牌位安置祠堂。以家丧之期，着素衣，拒不唱戏，拒不唱与满人听。
四月。扬州。
清豫亲王多铎兵临城下。他追随史公部下，守城七日。
四月二十五日，城破。他从未忘，城存与存，城亡与亡。
雨，瓢泼不止。自清军占领扬州，屠杀不止。他不再是那个孤傲的男子，他是浴血的守城人，尽最后一力，多杀清军一人，多救百姓一家。
漫漫血腥气，凄凄风雨声。所及之处，皆是残尸断臂，这雨，始终冲不散满目仓红。杀戮者不会忘记，扬州城不会忘记，它的傲骨，始自于将与士，承留于兵与民。
只是，音儿，我不后悔你离开，因我怕护不了你，因我再等不到你了。
七日止杀令下，却于十日封刀。满城黑夜，飘摇着数万不屈的英魂。
五月，南京被攻占。清廷再次下发剃发令，衣冠服饰从清制。违者，杀无赦。
此后三年，柳府大门紧闭，她苦练戏文，与家中老仆对戏。南明与她无关，清廷与她无关，她只知，她答应过爹爹，活下去。她答应过他，会回去。
偌大的京城，她早已无家。
她梦中的江南，夜凉雨寒。
（七）
许多年后，她早已不再唱戏，她是听戏人。戏子皆称她一声师傅。
她听戏时，左右各缺一席。曾因清廷官员入座而怒斥获狱，曾被嘲笑为不脱戏服的疯癫戏人。人不知，她知。爹爹和子陵用性命交换的东西，她会倾尽一生守护。
她看着清朝灭南明三政权，平南方三藩之乱。
她看着男子剃成金钱鼠尾之发，女子换上旗装。
她看着眼前的盛世，不及那年他为她摘下的桃花。
早已生了白发，早已无人许蒹葭。
这一生，她是他的未亡人。
这一世，她再没有踏足江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