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柒）
章翔宇已经忙了很长一段时日了。要么在朝堂与大臣们商议国事，要么就在书房批阅公文。侍从们也经常看到他在诚意苑练剑的身影，夜深人静之时，也会闻得诚意苑里传来阵阵琴音。朝堂上的热热闹闹和书房里的冷冷清清对于章翔宇来说似乎没什么不同，他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喜好，百官从来不去揣度国主的心思，因为章翔宇只需认真盯着他们看一会儿，他们就会起身告辞，该做啥做啥去，做好自己的份内事，章翔宇从来不苛责任何人。加之有个得力的丞相辅佐，韦丞相大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十几年里埋头工作、用心工作、尽力工作，帮章翔宇这位国主分忧解难，更直接的是让越秀的国计民生运行顺畅，百姓安居乐业。
这一日，卯时刚过。章翔宇正在晨练，觉察到诚意苑门口有个瘦高的身影。他嘴角上扬，还是象往常一样完成了半个时辰的晨练，才停下来。宝剑入鞘，章翔宇对着门口呼唤：“明儿！”
门口那个小身影飞快飘进来，向着章翔宇恭敬一拜：“爹爹，早安！”
“明儿，这么早到诚意苑，是特意来找爹爹的？”
“明儿这几日都没看到爹爹，甚是想念。因此才来诚意苑看望爹爹。”
章翔宇也意识到这些日子的确没有去看望南婉，也忽略了章微明，有些歉意地拉起章微明的手，带他走进了花厅，示意章微明坐下来。
花厅的石桌上已经备好了早点。
“明儿尚未用早点吧，今日可否陪爹爹一起吃？”
“明儿当然欢喜。”章微明眉眼弯弯，十分开心。
父子俩边吃边闲聊。
“爹爹，几年前去大伯的牧云国，注意到化风街是最宽最长最繁华的街道，萧哥哥带明儿玩儿得很开心呢。”
“是啊，爹爹记得大人们都在忙着各国之间贸易往来的事情，你那萧哥哥不仅带你逛化风街，还带你上山看林间山涧的风景和野兽，所以那几日你娘亲总是问我你上哪去了，没人陪她。”
“爹爹，我们越秀也有御风街，也是最大最繁华的街道。是否也跟‘御风’有关？”
章翔宇愣了一下。心说，章微明从未主动问过‘御风’的事情，如今突然提起，估计又是南婉的主意。想到这一层，章翔宇的面色有些暗沉。总以为时间越久，南婉会越珍惜来之不易的平静日子，可惜……
章翔宇不想让年纪尚小的章微明觉察到他的不快与担忧。很快面色如常。
“明儿，你想知道‘御风’的来历吗？”
“爹爹，明儿可以知道吗？”
章微明一脸期待。章翔宇知道这孩子一向好学，这一次未尝不是一个好机缘，告诉他御风的事情，毕竟日后的越秀国还是要交给章微明的。
“明儿，你先告诉爹爹你所知道的‘御风’的事情。”
“明儿知道‘御风’越秀国宝，百年来守护着越秀，保佑越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御风’与大伯家的‘化风’还有二伯家的‘风息’一样，都是祖先传承下来的。”
“明儿，爹爹给你讲个百年前的故事吧。”
章微明正襟危坐，看着章翔宇，充满期待。
“百年前，九州大乱。不同姓氏的大家族之间争斗不断，为了抢夺土地和资源，他们不惜连年征战。各氏族会掳掠平民为自己的家族耕种收割，让平民百姓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战乱频仍，饿殍遍野，天灾人祸，连绵不绝。百姓皆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咱们的先祖和萧伯伯家的先祖本来就是世交，因世事无常，家族没落了，他俩离开本族，结伴云游。萧家和章家本来就擅长剑术和音律，因此二人随身都带了佩剑和乐器乐谱。云游四方的那些年，萧章二位先祖用自己的武艺救了不少平民的性命，却经常面对多人的交战束手无策，眼看着人命如草芥。他们二位只能在混战过后用舒缓安抚的音乐抚慰失去亲人的生者，用激昂沉重的音乐告慰死者的英灵。”
章微明攥紧拳头，仿佛看到了人间地狱的惨状。
“有一次，萧章二位先祖走到淇河边的一座小城外，一队人马从城外疾驰而来，另一队则从并不宽敞的城内冲出。两队人马就这样混战，哀嚎声，叫嚣声，刀剑碰撞，马儿嘶叫，尘土飞扬。很快，城外的那一队获胜了，他们已经在混战中失去了理智，一路继续杀向城内。二位先祖目睹这一场争斗，便飞身跃上城头，看看居高临下能否救些人命。萧家先祖的武艺要强上不少，因此，他在跃下城头救人之前，将一个羊皮卷交给章家先祖，让他奏羊皮卷上的这一曲，为他加油鼓气。于是，在萧家先祖落在城门不远处救人的时候，章家先祖就奏响了羊皮卷上的音乐。乐声起，如风声哀鸣，如鹤唳长空，如惊涛拍岸，如万马齐喑。”
章翔宇继续诉说，章微明认真聆听。
“然后，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开始和着乐曲哼唱，起初的声音飘忽不定，似乎由远及近，后来越来越清晰，确认有人在唱和，歌词听不真切，确定是人声无疑。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出乎先祖们的意料。”
“乐声起，歌声和，酣战中的人们突然停顿下来。手中的刀枪剑戟就这么被他们随意抛弃，他们茫然不知所措，如木雕泥塑般站在那里。有些筋疲力尽的人则跪坐在地上，哭嚎的人们也停止哭泣，刚才还喧嚣的世界陷入了寂静，只剩乐声呜咽，音声相和。”
“萧章二位先祖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确认那些原本疯狂的人们不会再起身伤人，才停止奏乐，歌声也随即戛然而止。如此诡异的方式结束了一场混战，萧章二位先祖觉得必定事出有因，于是他们寻找那个唱歌的人。果然在城门外见一位僧人席地而坐，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他们三人决定一起破解混战结束之谜。于是三人同行，每逢战乱，萧家先祖参战，章家先祖奏乐，僧人吟唱。试验了很多次，他们最终确定，有效阻止战乱的应该是章家的乐器奏响萧家的乐曲同步配以僧人的经文。”
章翔宇停止讲述，注视着章微明。
章微明说：“爹爹，‘御风’是乐器，‘化风’是乐谱，那么‘风息’当是经文。”
章翔宇不得不赞叹自家孩子的聪慧。他总是能从一堆信息里找到最关键的信息。
“明儿，现在你不止知道‘御风’‘化风’和‘风息’是什么，大概也明白它们的作用了吧？”
章微明点头。章翔宇继续陈述。
“后来，萧章二位先祖说服僧人还俗，一起平战乱，救苍生，建立牧云、东川和越秀三国，并将‘御风’‘化风’和‘风息’世代相传，周边诸国的先祖大都听过或者亲历过三宝的威力，因此长久以来虽然有人觊觎三国的三宝，却也不敢明目张胆与三国为敌，三国的国主世代兄弟相称，守望相助，才有这百年来的太平盛世。”
“爹爹，明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爹爹。”得到章翔宇的肯定，章微明说：“既然有诸多人听到过乐曲和吟唱，却无人能模仿吗？若能模仿，便可以获得同样的能力了呢。”
章翔宇赞许地点头。
“明儿，倘若真能模仿，牧云、东川和越秀何以太平百年！先不说咱家的‘御风’，先说萧家的‘化风’。萧家的曲谱也是祖传下来画在羊皮卷上，历史有多久，萧家自己也不知道。这份曲谱奇异之处在于，听者听过之后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忆起它的曲调。即使是萧家人，曾经努力想将曲谱记在心间，这样就不用带着曲谱游走四方，可是几代人的努力都没有成功。因此，就算是先祖在东征西战中使用过多次，仍然不能被任何人回忆起他们听到了什么的原因，因此多年以后依旧无人能说清楚‘化风’究竟为何物。再说说‘风息’，李家的先祖本是一位悲天悯人的僧人，从何处得来的经卷已经不得而知，但是这经卷也非寻常之物，经卷上的文字都镌刻在九九八十一朵莲花花瓣上，每朵莲花有九片花瓣，每片花瓣上有不同的文字，这些文字并非固定在经卷上，而是在每次打开之时随风旋转。如此，每次使用之时，经卷指示的词句都是不同的，吟唱的内容自然不同，试问，谁能模仿？”章翔宇笑吟吟地说。
章微明惊呆了！原来萧家、李家和章家的三件宝贝真的很神奇，难怪世人众说纷纭，却从来不得其法。欢喜惊叹的同时，章微明也有一丝不安涌上心头。
“爹爹，明儿知道三件宝物的重要性了。爹爹放心，明儿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章微明郑重向章翔宇承诺。
戌时，章微明准备就寝。
门口传来任弋的声音：“夫人，少主刚刚睡下。”
“嗯，我进去看看他。”是南婉的声音。
门被推开，南婉缓缓走进来。章微明起身去迎接自己的娘亲。
“明儿，这几日睡的可安稳？”
“回娘亲，明儿睡得很好。让娘亲挂心了。”
“那就好。明儿今天去过诚意苑了？”
“是的，娘亲。明儿多日未见爹爹，去看望爹爹了。”
“明儿长大了，知道关心爹爹了。你爹爹他好吗？”
“爹爹很好，只是大概国事繁忙，看起来有些疲惫。”
“听任弋讲，明儿今天在诚意苑跟你爹爹呆了很久呢。”
“嗯，爹爹给明儿讲了越秀的历史文化和立国的根本，明儿受益匪浅呢。”
“哦，那么明儿也给娘亲讲一讲呗，娘亲来自南丹，却也不了解越秀的历史呢。”
章微明片刻的犹豫之后，说：“娘亲，前日您跟明儿提起，身为越秀国主夫人，却不知‘御风’为何物，感觉不像一家人。明儿今天得知，‘御风’是乐器。这样娘亲不会觉得我们不像一家人了吧？”
“‘御风’是乐器啊！什么乐器呢？笙箫还是琴笛？”南婉连忙问。
章微明有些惊讶。还是回答：“爹爹并没有告诉我。娘亲，我俩都知道了‘御风’是乐器，这是别人不知道的，所以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对吧？爹爹不希望外人知道这件事，我们是一家人，所以娘亲一定要保密，好不好？”章微明注视着南婉的眼睛，希望得到她诚挚的回答。
“好的，明儿，娘亲答应你。”南婉眼神微闪。
章微明的生辰那天，越秀王宫里一片欢欣的景象。
宫女侍从们见到章微明都会跟他说一句：“少主，生辰快乐！”然后还会把各色小东西送给章微明作为他的生辰礼。他们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少主人，未来的越秀国国主，聪慧自不必说，待人接物有一种温暖包容的气质。
“少主，您安排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任弋和任戈走到章微明身前俯身说道。
“好的。多谢你们帮我张罗了。”章微明笑得温暖，如同春日的阳光。
任弋和任戈相视一笑，他们俩是章微明的随身侍卫，跟着章微明已经有五年了。这位少主对他们非常关照，知道他俩的母亲身体一向不好，因此不仅在金钱方面一直接济，也会让他俩轮流当值，以便照顾陪伴他们的娘亲。任弋任戈兄妹俩对少主的感激早已化为一片赤诚忠心，立誓此生以命守护少主。
“今日是少主生辰，我兄妹俩没有贵重的生辰贺礼，唯有一片忠心。祝愿少主生辰快乐！一生平安！”任弋和任戈祝福章微明。
“好啦好啦，你俩的生辰礼我收下了！”
晚间，乾元殿内灯火辉煌。章微明的生辰晚宴正在进行。
“祝愿少主人生辰快乐，岁岁平安喜乐！”受邀出席晚宴的众臣子祝福章微明。
章微明起身，躬身作揖以示感谢。
钟鼎之声敲响，丝竹之声响起，歌声嘹亮，舞韵和谐，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明儿呢？”章翔宇注意到章微明的座位空着。
任戈走上前，轻声说：“回禀国主，少主去去就来。任弋陪着少主，请国主安心。”
章翔宇猜不透章微明的去向，却了解任家兄妹对章微明的忠心。因此不再多问。
一曲完毕，又是一曲。殿外翠缥衣绿罗裙的舞女飘然而至，额头鬓角都是莲花妆容，搭配着青衣宛若朵朵盛开的莲花，袅袅婷婷。是《青莲》。在座的宾客们早就听闻一曲《青莲》在牧云国的交流会上大放异彩，如今终于可以一睹风采，都目不转睛看着大殿中央的这些舞者。
舞者都是舞艺超群的女子，莲花妆容精致雅致，青色衣裙如同莲叶在池水中荡漾，乐声时而舒缓，时而紧凑，舞者时而柔媚，时而灵动，将一池青莲在风中摇曳的身姿演绎得淋漓尽致。
章翔宇自然注意到那个熟悉的瘦长身影，虽然在编排舞蹈的时候一定是煞费苦心安排他在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却也逃不过熟悉他的人的眼睛。章翔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他的明儿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在自己的生辰日，要演这么一出。
《青莲》完毕，舞者退场。赢得阵阵喝彩。
过了一会儿，章微明悄无声息返回自己的座位。
章翔宇用眼神询问。章微明笑得开心。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表演一次让爹爹和娘亲开心一下，就像上次在牧云，萧哥哥的表演就让萧伯伯很开心，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