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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教徒和他的家人

2017-08-16  本文已影响283人  秦岭边的小镇

原本这也是一个清贫安然的小家。

一个老老实实的宋姓中年鳏夫,拉扯着两儿一女三个半大孩子。父亲老实,孩子们也不是太聪明,一个个榆木疙瘩一样,一天也难得开口说一句话,倒象是一家哑巴。

家徒四壁。清贫的颜色是空,是白。咸的盐断顿的时候少,酸的醋不能经常吃。香的油,是奢侈。自家栽下的辣椒,却是拿来卖钱换盐的。活着,只是活着。

大儿子十五六,个头矮,皮肤黑黝黝的。虽然干活顶不住成年人的水平,但也算是有了一把子力气。女儿十三岁,象春天的柳树枝条一样柔弱新鲜。这样清瘦的女孩儿,也可以将就一家四口的缝缝补补,粗茶淡饭,实在让人疼惜。至于十岁的小儿子,他好像吃下所有的饭都长了个子,竟比他的哥哥都高了,却是只长个子不长肉,瘦得如竹竿。这孩子没心没肺,整日里安静,象隐形了一般。

不过,孩子们都已经不再读书了,虽然他们都有着美好愿望的名字——老大上学,老二文学,老三广学。

至于孩子们的娘,我小时候就没有见过她。我无端地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孱弱却繁殖能力超强的小女人。要是她有一副好身体,不至于孩子们从小没娘。但繁殖能力这种事,从来不是依据体格判断的。我家在乡下,常常会见到,枯瘦得仅剩几片叶子的藤蔓上,挂满了硕果的。但过度繁殖,又导致了植株本身的加速消亡。这个世界,某种程度上,是公平的。

言归正传。

大概是又过了几年吧。不知道是女儿文学先消失的,还是大儿子上学先娶了一个半疯的哑巴女人回来。这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相差不多。

文学之失踪,有人说是被拐卖了,有人说是不知道姑娘跟谁私奔了。这样在村里被遗忘的人家,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引起人的注意,因此没有人能够知道那刚成年的女孩儿究竟漂泊何处,或者遭遇了什么不幸。不过,在这样枯燥的近乎没有温暖的家里,大概还不如被拐卖了好呢。又有谁知道,早早撑起一个家的女孩儿,内心的苦楚无人可诉说,是什么滋味。

倒是上学,他娶回来——或者买回来一个疯哑巴女人,虽然整日蓬头垢面,但仍旧可以看见,这女人是年轻漂亮的。凌乱脏污的脸孔,掩盖不了那双黑亮的睫毛超长的大眼睛。瓜子脸,唯有鼻子不是很好看。这就将整张脸上的风水破坏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她落到疯子的地步。反正,这个女人来路不明。不过,也没有人好奇于一个疯子的来源。

这女人不会做饭,也不知道洗衣。于是这个有了女主人的家,还是三个男人烧火掏炭,洗衣做饭。也没有人因此虐待她,这家人天性善良。再者说,她有可能是他们家传宗接代唯一的希望了。

疯女人三年里生下了两个娃娃,都是带把儿的。那粉嘟嘟的娃儿,把老头子的心融化了。

按说,这是新的希望,新的开始。但宋上学偏偏在这个时候走了歪门邪道——村里人这样说。

那个时候,天主教刚刚开始在偏僻的农村修建了一些教堂,属于真真正正的新鲜事物。或许是空虚,或许是好奇,或许是感动,宋上学迷上了这个宗教,并成为忠实的信徒。

那个时候,天主教以及其他教派,还是凤毛麟角地存在。在这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信奉观音菩萨,太上老君,玉帝王母,天地土地的。宋上学这样一个弱者,却挑衅了人们传统的信仰,这是人们意外的事。

天主说,他爱穷人。他并没有将宋上学这样的弱势群体拒之门外。我觉得,这是宋上学最为迷恋耶稣的原因。不管天主是不是说过爱穷人,反正宋上学是这样对人们说的。这大概让宋上学觉得亲切。人们很乐意从他那里打听他的宗教,并听他虔诚地布道——如果这也算布道的话。人们的生活是寂寞的,难得有这样可以开心的片刻。

宋上学不说天主的名字,他也不愿意听到人们叫他的主的名字——耶稣。他却无奈于人们,他讪讪地傻笑着,一再地纠正,是主,主。人们哄笑。

这信仰,让卑微怯懦的人,脸上泛起光芒来。

宋上学不但自己虔诚地去做礼拜,还带着他的疯老婆。用一根绳子,一端绑在老婆腰间,一端绑在自己腰上。活象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不知道那时候,宋上学是不是希望,他的主的光辉,可以照耀进疯女人的心里,让她恢复理智?这大概是当时最奇特的信徒了。

但他的两个孩子,显然没有得到他主的爱。大孩子两岁了,可以稀饭糊糊地活命了,小孩子尚在襁褓里。宋上学顾不上他的孩子,他的疯女人更不懂得照看孩子。苦了他的老父和笨拙的兄弟,一勺勺米汤,稀汤寡水地灌给婴儿,只说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宋上学也不再去田地里干活了。别人家的玉米施肥呢,除草呢,他的田地里草胜禾苗稀,眼看着要荒芜了。他的父亲管不住他,照顾了他的儿子又无法种庄稼。只有他的弟弟,一个人种活一些是一些,勉强糊口。

人们依旧开着宋上学的玩笑。人们说:“上学,耶稣是不是给你把玉米草除了呢?”“上学啊,秋收的时候,耶稣就给你把玉米装成袋,送你屋里了呢。”

宋上学有一点点尴尬地嘿嘿笑,不以为意。

他的主,让他面黄肌瘦,却可以笑容满面。

疯女人是再一次被拐卖或者走失,或者逃走?不得而知。绑在腰间的绳索,绑不住熬不过饥饿的人。虽然她是疯子,她也有基本需要。

据说,村里有被人不齿者,曾经用一个白馍馍,引诱这疯女人成了好事。

据说,后来也有人效仿这个法子。疯女人也曾带给一些老光棍们快乐。

但她终于还是消失了。

或者,她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不为人知地死掉了。

失去了妻子,宋上学好像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开始的时候他也是爱疯女人的吧,要不就不会栓着她。后来他的爱也疲倦了吧,要不然她不会走失。

反正,他自己也常常饿肚子。没有人能饿着肚子去爱。或者说,爱与填饱肚子相比,微不足道。但对于宋上学而言,填饱肚子相比他的主而言,微不足道。

宋上学去教堂越来越多,甚至在不做礼拜的时候,坐立不安,无所适从。

这时候,他的小儿子也已经会开口说话了。小儿子不会叫爸爸妈妈,小儿子第一个会叫的,是爷爷。然而,贫困加辛劳,他的爷爷慢慢地老了。

这两个孩子,真的验证了没娘的孩子天照管的话。

他们的爷爷顾得上他们活命,顾不上他们周全。他们总是衣衫褴褛,吃了上顿不一定有下顿。人们看见过,冰天雪地,两个孩子紧紧地搂在一起,光着脚丫子跳着,等待他们卖菜的爷爷和小叔,带回来吃食使他们存活。

人们看见过,孩子发烧说胡话,几天几夜。爷爷没有钱,只在村里小诊所给孩子打了几针。几天后,那小生命又慢悠悠地活了过来,顽强得让人惊异。

一颗野草怎样活着,就有人怎样活着的吧。

宋上学呢?他和他的主在一起。

可能他也曾经对他的主祈祷过,祈祷他的主保佑他的孩子。

仅此而已。

这时候,音讯全无近十年的文学回来了。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还带着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文学算是跳出了这个家的火坑,进入了正常人的世界。人们至此才得以知道文学的故事。

那一年,文学在集市上,被陌生人花言巧语打动,离开了她毫无留恋的家,漂洋过海到了完全陌生的地域。这可能是她一生走得最远的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诱拐她的人,在火车站出站口无端消失了。

文学傻傻地在火车站哭,不知何去何从。

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热心询问,并带文学回了他自己的家。要不怎么说,文学算是命好呢。这个退伍兵,因家乡贫穷,家境差,并不嫌弃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姑娘,反而倍加珍惜。

文学就是在这个家里,感受到了家应该有的温暖,学会了亲情之间的爱。弥补了她人生最缺失的那一课。

至于多年未回家乡,一是因为经济条件还不允许,二是因为,文学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儿一女。孩子还小,无法长途跋涉。

文学也有过怀里抱着孩子,想起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泪流满面的时候。她不知道他们怎样了,不敢深想。但她读书少,连家乡在什么方位也无法判断出来。是丈夫温言软语的安慰,抚平了她心里的伤痕。

阔别家乡多年的文学,跪倒在父亲脚下痛哭流涕。她的父亲和弟弟广学,被她哭得眼泪汪汪。倒是上学,这些年来,上学的脸上再也看不见任何表情,仿佛旁观者,仿佛老僧入定。

除了他的主在他心里,尘世的一切都死去了。

文学问父亲,哥哥怎么了?父亲摇头叹气,什么话也说不出。

文学搂过两个小侄子,再一次泪流满面。

文学在家住了近一个月,洗洗涮涮,买了新衣服给一家大小,买了米面肉菜给家里改善伙食。

从小没娘的孩子,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温暖,特别贪恋姑姑给予的爱。文学要离开时,两个侄子若承受灭顶之灾一般。

文学终于不忍心,和丈夫商量。丈夫思考后,同意文学带大侄儿到自己那边。丈夫说,孩子再读书已经太晚,让学一门手艺吧。至于小侄子,再过两年再说吧。

文学把大侄子送到了离自己家很近的汽车修理厂当学徒。有空的时候,文学常常去看望侄子。

这小孩,不仅仅学艺刻苦,难得有一副好脑子。

文学家靠近海边,这孩子非常喜欢吃海鲜。后来,他把自己学徒挣来的微薄的积蓄,用来倒腾海参虾米到自己的家乡。小试牛刀便旗开得胜。

再过了几年,他自己带着自己的弟弟,一边学艺,一边做生意,竟是完全可以独立了。

文学喜极而泣。

及至这孩子结婚的时候,文学和他们全家终于坐在了一起。

这孩子敬酒到自家人时,恭恭敬敬地敬酒给爷爷,给姑姑姑父,给小叔。

这孩子说,不是爷爷小叔与姑姑,就没有他和弟弟的今天。

至于爸爸,这孩子说,让爷爷和姑姑都放心,他再怎样也会照顾他爸爸到老,不会让他流落街头。但这孩子没有敬酒给他的爸爸,他甚至没有叫他一声爸爸。

这孩子还有一点,和众人不同。他从不信仰任何宗教,包括多数汉民信奉的观音菩萨,佛祖如来。他也不相信什么善恶轮回,他相信今生,相信当下。

有时候,这孩子让人觉得冰冷和现实得厉害。

但这就已经够好了,不是吗?

文学和她的父亲一饮而尽。

文学再一次淌下热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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