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与传统文化

【陶庵梦忆】一解·自序

2018-07-04  本文已影响23人  谢玩玩

有一回同很久不见的朋友闲聊,临告别前他要我写诗,想了想,口占一首说:“曾笑知己慰平生,也叹宦游老风尘。同来不得同归去,潇潇夜雨叩山门”。他说写得好,却又不大明白其中的意味。我便解释说,人生在世,与人相遇,与事相逢,便就单看着自然原有的春花秋月,夏风冬雪,都是因缘。然而释迦牟尼说十二因缘无妙果,有因有果,所以是因缘,就有消散的一天。如张岱在《陶庵梦忆》自序中所写,“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是与人缘分尽了的离散。

张岱是明朝末年间人,一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他出身官宦家庭,年轻时是十足的纨绔子弟——在《自为墓志铭》里他自己也写,“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若是没有李自成起义,清兵入关,张岱大抵就会一直这样优哉游哉,漫不经心地度过他的一生。然而到底梦好难留,明朝的气数已经到了头,公元1644年,崇祯在煤山自尽,标志着朱明一朝的结束。两年后,张岱带着数卷书册,潜入山林,一他在自序的开头所写的那样,“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下一句便是“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这是他选择与别人不同所带来的孤独与疏离。

张岱是性情中人,承受不住国破家亡的凄凉,偏偏心里又挂念未完成的《石匮书》,只得装作一副癫狂潦倒的模样,以泄心中郁愤。同样面对明朝的衰亡,别人却不若张岱这般愤然激昂,选择了更加委婉的态度。例如其时名重一时的冒辟疆,明亡后不仕满清,生活虽然困顿,但仍然“手不释卷,笑傲自娱,每夜灯下写蝇头小楷数千,朝易米酒”。冒先生携带家眷隐居山林,成全了一生气节,写的诗文也坦荡磊落,不怕人家计较。而吴梅村的句子就痛悔得多,说“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他是被迫出来做官,深以为耻,但终究不敢明目张胆地违背清廷任命,不敢违背母亲敦促,因此还是只得委委屈屈地出来做了官。这份惭愧有亏了名节的犹豫在里头,到底无可奈何。

张岱与他们都谈不拢,只得孤身遁入深林。世间里的性情中人,大多是这样的苦乐自担,踽踽独行于荆棘路上。的确是苦乐自担,山中存粮不多,他饿得很,却还要苦中作乐,将古时候的伯夷叔齐拎出来调侃一番,说书里称赞伯夷叔齐一直到饿死都不吃周粟,颇有气节,不过是后人为他们添上的高帽子,事实未见得如此。他是饿得发晕,知道这饥肠辘辘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饿得头昏眼花便罢了,若果真要饿死,那需要多么大的心性忍耐,那两个老头真能做到这一点么?这样一说,却又带了些孩子气的意味在里头了——我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们能够做到?大抵还要加上一个鼻孔朝天的傲慢表情。后来读书如我,想想嘴角便要噙了些笑意,张岱见自己所想,大抵也是如此,喜忧参半,悲欣交集。他便在这悲欣交集中回忆起自己曾经的年岁,陈说因果——昔年过着堪比王谢巨族的奢华生活,如今却只能头戴竹笠,脚穿草鞋,冬日寒冷也无法穿上暖和的衣服,平素吃的不过是豆叶粗粮,居住之所也颇为简陋,简直到了要用石头当枕头的地步了。都是报应。

中国历来文人骚客关于繁华梦醒的文章多不胜数,李白在喝酒喝到兴头上问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但仍然舍不得酒香醇美,恨不得醉死才好。许多人到底是没有被逼到末路,所以尚可贪欢半晌。直至真到了繁华落尽,土灰层层剥落,放眼间天地荒芜萧瑟,不记来路,未知去处,这才要惊出一身冷汗——暗红尘霎时雪亮,哪里来的好春光?便提笔写一写往事只堪哀的神州沉陆,家破人亡。这类文章,实在是太多,但如张岱这样归于因果报应的,在我所了解的范围内,却是极少数。国破家亡——人家当做天下事,他当做自家事。自己家中出了祸端,岂非是有自己的一份责任?又更添了几分痛然。

痛至深处,夜不能寐。黎明时候,听外边的鸡鸣声,回想一生,顿时痛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不过是如同一场梦罢了。我真是爱极他这“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几字。孟元老写《东京梦华录》,是但成怅恨,他是成空,空濛濛一片江山万里路,都是别家天下。是以黄粱梦醒,眼前一片凄凉,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在这空濛的哀痛中写下些往事,说是用作忏悔。却哪里是忏悔,分明就是痴心——偶然将我自己写的这些文章拿出来看上一则,如同游经旧时路,见到故人一般,纵然如今已是城郭如故人民非,但我自己内心也很感觉到喜悦。大约我真是无法从梦里解脱的痴人罢。

说别人痴心妄想,大抵是带了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看不起;而说自己痴心妄想,这时痴心妄想便成了最绝望的词语。因这背后,是对自己处境的清醒认识,明白所求的不过是黄粱一梦,终究有梦醒的那一天。是以张岱又说,我如今大梦将醒,还着力于文章,也不过是一番梦呓罢了。只是叹息着文人好名,纵然知道即将梦醒,但仍妄图留一分名声,流传后世。这好名的本性,竟如佛陀的舍利子,即便劫火猛烈,依旧春风吹又生。真是好名么?他所提到的文章,是《石匮书》,是他最看重的一本书,是与其他风花雪月的小品文不同的,“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缺勿书”的一部明代纪传史书。

所以你看,他不是无法从梦里解脱的痴人,亦非妄图以文章留存青史的好名之人,更不是对自己处境无有清醒认识的人。恰恰相反,他就是因为太知道,太清醒,所以连绝望都能写得如此坦然。而这般痛苦失意,寥落绝望,却又能磊落坦然,调侃自嘲的五感交杂,岂非正是梦醒方知身是客的明明白白。

这大约是他与别人最不同的地方罢。

附原文: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 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日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暧也。 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试,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 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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