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曲篇二

今天我们接着听幻曲。

《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意思是：正在为享受荣华富贵沾沾自喜，可恼的是，死神偏又在此时降临。眼睁睁把世间一切舍弃，年轻的魂灵就这么荡荡悠悠渐渐消逝。想最后遥望一眼故乡，山高路远哪里望得到。特意托梦给爹娘：孩儿已经命归黄泉，爹娘啊，赶紧挣脱名缰利锁！

这是在唱元春，唱的也是元春的心声。

元春被加封“贤德妃”时，可以说已经极度“富贵”，此时“外面架子虽未甚倒”（贾雨村语）的贾府，一时间有了皇权做靠山，又得以“回光返照”，因此，第一句的“喜荣华正好”不仅仅指元春一人，整个贾府不都在欢欣鼓舞、喜气洋洋、志得意满中吗？

如《道德经》所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恰在此时，死神再一次降临，使这一切立刻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为什么要说“又到”？难道一个人还能多死个几回不成？我想，这也许是因为元春在第95回逝去，作者要感叹的是，在此之前已经有多位钗眷相继离开人间（可卿在第13回，晴雯在第78回，迎春在第79回等等），如落英缤纷，似流水无情。一个“又”字将“恨”加了倍。

“眼睁睁”表达的是舍不得的心情：死不瞑目啊，这让人艳羡的一切。可是又不得不撒手，这该有多么无奈，该是多么残忍啊。

“荡悠悠”也是在表达“不舍”这一情境，“荡”，有来来回回的意思。来来回回干什么？还想望一眼故乡，还想看一眼远在故乡的亲人，可是，山高路远、迷雾漫漫、望眼欲穿望不到，只好托梦给爹娘。从“实”转入“虚”了，托梦真能托到吗？那有什么办法呢？已经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在此生离死别的时刻，元春最想告诉爹娘的是啥？不是牵挂胜于牵挂，不是思念满溢思念，那是元春最不舍的情怀，最揪心的担忧：爹娘啊，别再迷恋名与利了！言外之意是“名利这东西啊真不是啥好东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时候元春说的才是真言金理。只可惜对已身陷其中不能自拔的贾府当权者们而言，“退步抽身”谈何容易？

伴君如伴虎的元春，失去了自由的元春，在宫中如履薄冰的元春，人生最后的担忧和提醒，因万水千山的阻隔，因高墙深宫的拦挡，无法直达爹娘，只能依托飘渺的虚幻的梦境来完成，即使托梦成功，还未必有效果，很可能被人当成“耳旁风”，这才是更让人揪心的。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意思是：乘一片孤帆顶风冒雨远走他乡，舍弃家园骨肉分离独自飘摇。担心年迈的爹娘哭坏身子，于是对爹娘说：不要再把孩儿想。从古至今，贫富贵贱自有天注定，聚散离合难道能例外？从今往后我们天各一方，各自珍重。孩儿走了，再不要牵挂。

远嫁他乡的探春，尽管未能幸免“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悲凉结局，但与其他三姐妹相比算比较好的，与她大气的性格也算很相配了。曲中，探春把聚散离合看得很开，本来是自己“背井离乡”，离开父母的怀抱，今后将独自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反来劝伤心的爹娘，想开点，“莫牵连”。

探春一向抱负远大，比如她写《簪菊》：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诗中“休认镜中妆”其实就是在告诫大家，别当我是普普通通的女子，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紧接着提到长安公子（指唐代诗人杜牧，居京城长安）爱花有癖（没法查证），彭泽先生（指陶渊明，曾任彭泽令）嗜酒成狂（经常喝醉），有意自比他二人，意思是像他俩一样才高志远与众不同；然后借短鬓上的菊花冷露和头巾上的菊花霜香（“三径”与“九秋”在此处都指代菊花），表示自己的清高脱俗不同凡响；最后“总结”一下：凡夫俗子们是看不懂滴，站路旁拍着手笑你们的去吧，谁管你呢。

探春，牛吧？

其实，她本人并非如诗中所表现得那般狂妄（别忘了，常常是“说什么恰恰就缺什么”），“生活中”的探春有才有志心胸豁达不假，但不自大，在处理家族问题家庭矛盾时还是有一些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而且事无巨细力求周全。不论怎样，故地难留，探春最终远嫁，尽受生离之苦。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如蒲柳；作贱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前面我们聊过判词，大家一看就知道，这是在说谁。

“中山狼”取自《东郭先生与狼》的典故，东郭先生在中山救了将被猎捕的狼，狼得救后却要吃东郭先生，所以，后人便把忘恩负义的人叫做“中山狼”了，这里指迎春的丈夫孙绍祖。早年间，孙绍祖家境困难，于是拜在贾府门下，依靠贾府帮忙过活（攀龙附凤之流）。后来，孙绍祖在京城袭了官职，“在兵部候缺题升”，一下子发达了，“得志”后开始横行霸道，为非作歹。而此时，贾府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欠孙绍祖五千银子被人追讨多次都还不上，于是将迎春许给孙绍祖，算抵债。

按理说，孙绍祖发达后最应该感激的就是贾府呀，若不是贾府帮忙，哪有你小子的今天？娶了迎春应当像菩萨一样供着才是呀。怎么会把这样柔弱的千金小姐当下人似的羞辱和折磨，不过一年时间，迎春便魂飞魄散？除了孙绍祖本人“骄奢淫荡”，迎春自己人弱势微外，贾府上下已经自顾不暇（贾府内“七事八事总不遂心”）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更有可能，此时的贾府反有沾孙绍祖这个“土豪”的光的意思，于是，在迎春哭诉被虐时，家人劝她“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还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闲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等。

孙绍祖财大气粗如日中天，贾府已入不敷出“大厦将倾”，此时嫁女，既是还债，也是示好。迎春回娘家来哭诉，贾府既无精力管，也“管”得没了道理。可怜一位千金小姐，就这样被自己的家人推入火坑狼穴，被自家曾经恩泽过的门生作践致死，这是迎春的悲剧，也是整个贾府共同的悲剧。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这是在唱“开悟”的惜春。标题带着“悟”字，内容却不像那么回事。

看破三春，即便桃红柳绿又能怎样？（还不如）丢弃青春富贵，去寻觅平淡清静的生活。天上的桃树茂盛，云中的杏花稠密（都是指在朝廷的达官显贵们），到头来哪一样能熬过秋天？

“白杨村”指坟地，因当时坟地周围大多种白杨；“青枫林”也指坟地，源于杜甫《梦李白》的诗句“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杜甫误以为李白亡故而作）不论贫富贵贱，春花秋实，到最后谁能逃过一死？

最耐人寻味的是最后一句，“闻说道”意思是“听说”（其实是包含着反问：谁见了？）佛教的西方宝树“婆娑”上面，居然结着道教的“长生果”，让惜春所谓的“悟”，“虚幻”到了滑稽的地步。

四个姐妹的悲惨结局，散的散，了的了，其实也是预示着四大家族的“昏惨惨似灯将尽”已成定局。来日无多，还不“且行且珍惜”么？这是《红楼梦》在断喝“通部人”呀。

他们到底听没听进去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