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和几个朋友去水库游泳,邻居家的小孩,七八岁吧,吊着鼻涕硬是要跟着我们去。去了没多久,他的游泳圈就漏了气,呜呜呜的呛水。”
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人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他侧着脑袋靠在一位假模特的膝盖上。听到周围人发出的惊恐的吸气声,他知道自己成功掌握着局面。
“然后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死球了。”
因为没有任何光源,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见彼此的表情。瞳孔失去晓力以后,声音成为了唯一传递信息的介质。这是学校第二教学楼顶层,废弃的美术教室,无聊的学生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半夜来这里试胆。教室位于走廊尽头,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美术教室看起来要比其他的要黑上一些,推开门,里面是成堆的假模特和它们的断手断脚,房间侧面是十节阶梯,阶梯上工整的铺上了漂亮的木地板,旁边还有雕花的扶手。但走完十一节阶梯后,没有出现下一个拐角和下一个楼层,而是一堵雪白的水泥墙。
“我觉得里面肯定藏着至少三个人的尸体。”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同行的室友说。他打开手机照明灯,仔细寻找着墙壁上的裂缝。他惊叫一声,说发现血迹了。仔细一看,是红墨水,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学生泼在上面吓人的,颜色已经泛黑,却越发像是血迹。
第二次来的时候,室友带上了刚交的女朋友,他们在黑暗中拥抱,接吻,反正看不见我,就当我是透明人。我不想打扰他们,悄悄走到水泥边,靠着它让我有些许安全感。外面开始刮大风,教学楼的大门乒乒乓乓响个不停,有着一种异样的顿挫感,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大风已经停下,教室里陷入彻底的寂静,我小心翼翼地摸着阶梯旁的扶手,一步一步滑下去。脚下传来滞重的沙沙声,此外再无其他声响,看来室友和他女朋友已经先走了。现在在黑暗中注视着我的只有地上那一堆假模特,但我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有什么别的东西夹杂在了中间。
这时,一束光亮射入教室,非常微弱,却足以照亮前方的路:月光透过墙壁上的一个小洞进入房间。这时我清楚的看到,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表情麻木的注视着我。
那是我自己。一面镜子,嵌入在阶梯口的墙壁上,同时也在房间的角落里,几乎是一个视觉死角。
我摸嘴唇,他也摸嘴唇。我点燃一支烟,他也点燃一支烟。我坐下,他也同一时间弯曲膝盖。
“小雄。”我说。
他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同样的轮廓,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好像话语飘向了深海的暗流中。
小时候,我和他经常在镜子前玩同样的游戏。我们在镜子前站定,四肢合拢,紧贴在一起,这样,我们就成为了一个人。为了分辨我和小雄,妈妈分别在我们的胸前别上一个红色的五角星和绿色的五角星。幼儿园的小朋友们为了作弄我们,在午休的时候,偷偷把两个颜色的五角星换到对方的胸口上。老师点名的时候,她说:“大雄!”我站起来,小朋友们便拖长了嗓子说:“不~对~他是小雄~”老师说:“小雄!”他站起来,小朋友们说:“不~对~他是大雄~”老师迷糊了,问:“你们自己说,到底谁是大雄谁是小雄?”这时,我们便会用余光瞟一眼对方,向老师道歉:“对不起老师,我们把自己搞错了。”
我们热衷于这样的恶作剧,这是双胞胎天生享有的特权。但无论怎样,我们对于自我在年幼的时候就有了还算清晰的认识。我喜欢吃青菜,小雄喜欢吃土豆;我的性格偏安静,他性子急躁;到后来上小学,我的成绩好一些,他把所有精力放在了踢皮球上。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多的区别在我们之间出现,我变成了哥哥,小雄变成了弟弟。直到有一天起床,我发现面前的这个男孩已经比我高出小半头,脸颊上长处几颗不大不小的痘痘。我们看着镜子中的对方,试图玩以前那样的游戏,双手合拢,却发现他的手臂也比我长出一截,好像一个俄罗斯套娃,我们大笑起来,嘲笑着对方的身体。这是7月25日,我们的十二岁生日。
我们走在上学路上,强风吹拂着街道,它剧烈而细微的调整着城市的五官,如同我们的面孔。小雄踢飞脚下的易拉罐,说
“我不想再当小雄了。”
“做大雄也挺没意思的,”我故作老成的说,“小雄,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有人期待我们像以前一样做出同样的恶作剧,这并不会让别人觉得我们有趣,而是无聊。”
“你根本就不懂!”他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气鼓鼓的跑向远方。
这时,一股巨大而诡异的暴风吹来,路边的庄稼和玉米顺势倒下,如同一张大网,将城市罩住,我大声呼喊着小雄的名字,却被暴风毫不费力的弹回。
“……”
小雄同样向我呼喊着什么,但我再也没有机会知道那句话的含义。
小雄的尸体被发现在城市边缘的河滩上,妈妈一看见他就哭了起来,她抚摸着小雄的肩膀和脖子上的勒痕。一个男人乘着暴风天,将四个绑架来的孩子依次带到河边,浸入水中,现在,他们的尸体工整的排列在河滩边缘,因为水流的长时间浸泡和石头的冲击,已经面目全非。但是我仍然第一眼就看见了小雄,因为他的胸前带着红色的五角星。
“为什么是红色?”
现在,我坐在镜子前,回忆着和小雄的往事,脑袋好像被掏空一般的痛。学生们累了,趴在假模特中间打起了呼噜,没有人知道我在房间里。我起身,展开手臂,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好像在和小雄玩着童年的游戏,他就在我的身后,嘴角勾勒出大大的笑容。
“小雄,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你忘记了吗?”小雄从我身后走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我们再一次共享了同样一张脸。
“4岁生日那天,我们离家出走,在桥洞下过了一晚,那天下起了大雨,河流涨潮,我们被卷进了同一道漩涡里。水流将我们带到河滩上,我用尽力气将你拖出水中。”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做大雄了。”
“我把绿色五角星戴到我的胸前,把红色的换给你。再把爸爸妈妈悄悄贴在我们内裤上的小标签换了个顺序。那天你失去了意识,从此,我成为了小雄,你变成了大雄。”
“我是小雄,你是大雄。”我梦呓般自言自语道。
“那天死去的应该是我才对。”
水流漫入我的鼻腔,我不停的呛水,慢慢的,我的喉咙里布满了血泡,一双大手将我的脖子掐住。我看到水面距离我越来越远,上上下下漫起波纹,那片波纹慢慢变成我们的脸,在镜子中浮现出来,我们在水中慢慢靠近,如同一双手掌慢慢合拢,变成了同一个人。
意识越来越模糊了,我用手扣紧肩膀,蜷缩在角落的镜子前,四周漫出的不再是水流,而是血液,一根脐带将我们连接在一起,睁不开眼睛。我蜷缩在这个小空间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