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想一场外国人馈赠五十万美元

本文节选自尚钺的小说《预谋》。本文讲述的是民国时期，一位美国商人维廉要来曾经留学美国、现为大学校长的博士家里做客，在客人未来之前，家里做了仔细的准备，并且，校长空想了一场美国人赠给他五十万美元支票的故事。

这时我们的博士校长正坐在中间屋中那张紫绒沙发上,靠着背,左腿跷在右膝上,一手肘撑着沙发的扶手,手托着他昨天才刮得溜光的肥瘦适宜的下颏,心中似乎在盘算着:“还有哪里没有收拾好呢?还有哪张椅子,或者哪件家具摆得使人看了不顺眼呢?”

他的眼睛圆溜溜地在四面端详着:从顶棚到地板,每一只椅子,每一张沙发,每一个茶几,每一幅字和画,他都从头到脚仔细地察看着,仿佛他怕有什么一点照顾不到的地方,马上会突然流露出他这身东西文化合凑的文明程度的可怕的弱点。

既而他的脑海中忽然显现出一个宛如美玉雕成的、晶莹净洁的、外表出格尊贵、内容包涵着渊博学识的人影,异常儒雅而庄严地走进他的屋中来。他当然立刻站起身来迎接着。随即他即开始披肝沥胆地和这位尊贵的人影谈着知遇恨晚的话来。

不几句话后,这位尊贵的人影即开始问起他在大学中的工作和大学目前的实际情形。当然,校长立时十分坦白地把现状从各方面减低成分地叙述出来,尤其是着重经费支细,妨碍了他计划中应有的发展这一点。自然,校长于叙述中还加上了不少幽长的惋叹,以冀博得那位尊贵人影的同情。

校长的长叹和低音的表情的确不是没有代价的。约一分钟之后,他似乎已经看见那位尊贵人影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一本银行存折和活页支票。校长立时仿佛怕打搅了他的思索似的,异常热切地沉默着,并且看见他先沉默地动了动那秀丽的细长眼睛上的长睫毛,打开银行存折,看了看,既而右手在怀中又掏出一支华美的白金自来水笔,徐徐地拧开,掀开活页支票,放在膝上,开始在上面写着。

校长异常兴奋地两眼巴着那个白金笔头,笔头在画了一个“$5”之后即开始转圈：“0000”。笔头转到第四个“0”突然停止了,但还未划直道。这时校长的心仿佛被一只有力的魔手紧捏着一样,抖动得非常厉害,同时两眼也用尽了全力,似乎想用眼睛的力量推着笔头再划上几个“0”,因为校长知道此后的一个“0”比以前的几个“0”都有价值得多。

果然,校长的眼力没有虚费,虽然吃力巴得有些痛,而那个精细的白金笔头又在第四个“0”后边加上了一个“0”,随后就迅速地划了一条直道。他此时全身抖动着,两眼巴得几乎迸出火花来。那笔才缓缓地在后边签上了一个名字。他又看着那只白皙的金毛闪着银光的大手,将这张划着“$500000”支票从簿上撕下来,递与他。

校长额上沁着冷汗,全身骨节仿佛被这“$500000”的重量压得要炸裂似的显出僵硬麻木来——他几乎抬不起手去接。但他终于竭尽他全身的力量,举起他的两只手来,合着伸得如一只小瓢一样,颤抖着接过那张异常沉重的支票。这时他的心陡然一震,使他不由地抬起他胆怯的眼睛来看一看这大手的主人,他发现维廉的巨大无比的满面光辉的脸上,正浮动着一种异常尊严而含着鄙薄的施舍表情,淡淡地微笑着。他立时羞惭地闭上眼睛,仿佛怕他自己的眼睛看见他自己的卑鄙似的。

但是院中一阵嘶嗄的叫门铃声,如一股急风一样,把那张支票突然自他手中吹去。他如梦初醒，从想象中回过神来，他立时恍悟地站起来,满头汗水地跑出门去。不幸,他忘了门上的竹帘,一撞,把他的帽子撞落了。“混蛋!”他忙不迭地自己拾起帽子,口中骂着,弹了弹帽上沾的尘土,一面又慌张地掏出一块手巾,擦着额上的汗水,气忿地叫着说:“老王!门铃响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老王从对面墙角的一间永远潮湿而黑暗的听差室,用一种最敏捷的步法跑出来,全身数百块骨节都一齐活动起来地向二门外走着,同时还在放着两膀上卷得不雅观的油黑袖子。

校长又喊了一声,招呼正在上房化妆的太太准备以后，也跟着迎出二门来。维廉博士依然迈着鹭鸶探水式的美国绅士的步伐,从大门外边一步慢似一步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小的中国人,那是我们的翻译李约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