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连载1)

2020-03-13  本文已影响0人  小白成长说

本文4万字。一次看不完的同学可以看第二篇。

一篇文章,把家事、生活,写得如此透彻,非常罕见。文中每个人都无比真实、惟妙惟肖;人性里那点黑、那点真都无处可藏。

1,

“又迷路了!”父亲说。

父亲坐在床沿。“这不是在家吗?”我说。

“老是迷路……”父亲仍然说。

父亲六年前就担心迷路了。那时候他还能骑自行车,整天往外面跑。那时候母亲还在世,父母和大哥一起住。母亲去世后,大哥说他家开餐馆,没法在家给父亲做饭,父亲就到我这边来了。当初我鼻血滚滚的,还有点反衬兄嫂不孝的意思,长久下来就后悔了,我根本管不住父亲。好在他喜欢往外跑,这样中午这餐就不要为他准备了,他自己外面解决。他能跑,也说明身体还好。但不久他就做迷路的梦了。

“我年轻时‘大串联’,去北京都不会迷路!”

他说。都什么岁数了,还提年轻时。一次他还说要做个牌子挂在胸前。我笑:“人家还以为是‘牛鬼蛇神’呢!”

不过写个地址放在他的衣袋还是好办法。但一直没有做。一拖两年过去,父亲真的迷路了。

最初迷路是在鼓楼购物中心。他很久没有去那里了,钻进去就摸不出来。还好最后有个热心人把他带出来。那一次我开始警惕,又想起写字条。但没人会按字条上的地址把他带到家,只是给他指点。第二次迷路,他七转八转,到天黑才摸到家。

要是父亲有手机就可以给我打电话了。我要给他配,但他坚决不用。他说手机是个怪物。“线也没有,对着空气呱啦呱啦,以为是神经病!”他说。

父亲早已跟不上形势了,对新事物总是抵制。他自己当年还是个满嘴“社会主义新生事物”的人。这是个新生事物层出不穷的时代,他早已跟不上了。他因此总是很不满,抨击这个,怨恨那个,说要给自己挂个牌子,也是出于对这时代的怨恨。但能抨击,说明他还有精力,脑子还能想。但接着又一次迷路,表明他脑子也不行了,他竟然记不得衣袋里揣着地址条。他坐在路边,边上围了许多人,招来了协警。问地址,他记不起字条。最后人家索性动手搜。我感觉问题有点大了,劝他不要出去,但他不听。

“一个人待家里,等死?”他说。他为自己辩解时,脑子又灵光了。他说他一个同事退休后,整天待在电视机前,不到半年就痴呆了,再几个月就死了。这例子他说了无数遍。现在想来,那也许只是他思维重复。

家里人要么上班,要么上学,他一个人待着也确实无聊。他不爱看电视,也不看报纸。最好是有人来家里玩,但他没有朋友。老同事都跟他有矛盾。当年他当车间主任,跟同事关系搞得很僵。一退休,就没人理他了。他只能到外面转。但他还爱管人,人家聚在一起,他一掺和进去,就搞得不欢而散。人家不欢迎他,他一到,人家就散了。他就转去远一些的旧工人文化宫。三天前,他又跟人家大吵了,回来发誓不再去。这样,他的去向就没法判断了。

我是下班回来才发现饭桌边没有父亲的。父亲这时候一定要坐在饭桌边酌他的酒,“地瓜烧”。饭还没做,他就先喝上,那是他早年养成的习惯。等到吃饭,还没见到他。我没心思吃饭,让妻子和儿子先吃,出门去找。问小区门卫,门卫也是个老头,说看见我父亲早上就出去了,他还问去哪里。“他怎么说?”我问。

“应都不应。”门卫说。父亲就是这个做派。“早上几点出去的?”我又问。

“好像是下午……还是早上……”门卫说不清。

不管怎样找吧!先在小区附近转,没找着。于是扩大半径,仍然不见。抱着侥幸心理往家打电话,是儿子接。问爷爷回来没有,儿子说:

“神马都没见到!”

“还有心思贫嘴!”我啐。

“现在你有心思了?”妻子接过电话说。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几次跟我说不要父亲住在我们家。首先原因是父亲不肯交伙食费。之前我母亲在,由母亲交,母亲一走,父亲就不交了。大哥大嫂把他赶出来,深层原因是这个。只是他们不说,只说没法照顾父亲。父亲过来了,第一个月不见交,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也不见交。在妻子压力下,我去提醒他,他竟然勃然大怒:

“操,我把你养这么大,要算多少伙食费?”

“操”是父亲的口头禅。我只能去做妻子的思想工作,说父亲也没多少钱,就当他是食客吧。不料这个食客却要当主人。他什么都要管,管自己的儿子、孙子也就算了,还管儿媳。他看不惯我妻子很多东西,最看不惯的是化妆。有一次他酒喝多了,还说她扑粉是“白脸”。我们这里“白脸”就是娼妓。搞得妻子要跟我闹离婚。那以后妻子就不要父亲住我们家。父亲第二次迷路,妻子更催促我,说担心父亲在我们家出事,无功也就算了,还有过。于是父亲住谁家的问题又提出了。父亲四个儿子,我是老二,上有大哥,下有两个弟弟。小弟在美国,没得指望了。三弟离了婚,他说他自己有上顿没下顿,哪能照顾父亲?大哥还是强调自己一家早出晚归。我妻子针锋相对,我们家不也是早出晚归?你可以早上把父亲一起带去店里,餐馆有东西吃,也热闹,老人怕寂寞。何况父亲原来就是从大哥那里出来的,更何况,大哥现在住的是父亲的房子。大哥无法反驳,就采取拖延战术,能拖一天是一天。我也不好逼兄弟,反正没出事。现在出事了。

“你大哥饭都吃了吧?”妻子又说。

我一看时间,已经10点了。大哥是开餐馆的,要打烊后才能吃饭。这话倒提醒了我,得告诉大哥。我打电话给大哥,大哥说他扫尾后过来。我又给三弟电话,他说在加班。他总说在加班,典型的“甩手掌柜”,不指望他了。在大哥来之前,我想再找找。妻子又来电话,说饭冷了。

“我不能一热再热!”她下最后通牒。

回到家我才扒几口饭,大哥就到了。大哥满身油烟味,一脸疲惫,语气有点急躁:“怎么搞的!”他脱口而出。妻子不高兴,甩了手,进卧室去了。我向大哥使眼色,大哥也觉出自己冒失,解释道:“一个客人叫来物价局,说我暴利。我那怎么是暴利嘛!还敢暴利?稍微一提价客人就不来了!简直半义务,客人还不满意,还投诉。到现在饭都还没入口……”

妻子还揣度人家吃饭呢!我叫他一起吃,他不吃,没心思。我也没心思,推了碗,和大哥一起出门找。坐着大哥店里运货用的小面包,能跑远些。整个城市跑遍了,还是不见父亲。已经零点过了,大哥说过再过二个小时他得去农贸批发市场采购,我天亮也得上班,就只能先回家。希望最后有惊无险,像前几次那样。

“一个大活人,应该没事吧!”我说。大哥也表示认同。他还特意抱怨了父亲几句,说他吃太饱了,太闲了,能量过剩。我知道他在强调父亲身体好。身体这么好,受受苦也经受得了。又是夏天,不会冻。当然有蚊子,也该让他被蚊子咬,看他下次还敢乱跑!

我们兄弟两个互相打着烟雾弹回家了。但我睡不着,辗转反侧,虽然我知道明天还得上班,得赶紧睡。其实父亲身体并不好,只是他喜欢动。人家是运动,有节制有保护,他看不上,盲动。这样他一段时间都要大病一场。这两年来更加频繁了,动不动上医院。现在看病手续他已经不会做了,都是我陪他去。有时候半夜发作,得马上送去医院。打点滴,就一夜别睡了。更不要说他两次做手术。一次是小肠疝气,一次是前列腺增生,本来想叫护工陪护,但一说,父亲就生气了。他说他生了四个儿子,除去美国一个,还有三个,就没有一个指望得上?让人笑话。最后白天请护工,晚上由我们兄弟轮。大嫂和我妻子是女人,不方便,三弟动不动就加班,基本是我和大哥轮流。

父亲是个折磨人的人,不让你消停。一会儿要叫护士,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要揉这里揉那里,一会儿要喝水。因为他怕痛,没有用导尿管,所以喝了还得顾他撒尿。我觉得奇怪父亲当年不是这样的,他是我们家最耐磨的人,就像他那一身耐磨的工衣,到老了竟然娇气起来了。一会儿就叫一次,我就干脆坐着等。但他又要我躺下睡。我哪里睡得了?刚迷糊下去,他又叫了,这更难受。有时候我真的迷下去,被他一叫,像被鬼拉醒一样。

这还是小手术,如果生了更大的病呢?更大的灾难简直不敢想。年龄一年年大起来,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忽然想起,他有高血压,药带在身上吗?赶紧起床查看,没带。这应该想到的,父亲出门不会带药,我也没想到让他带。反正一天一次,他总会有在家的时候,就没想到常规生活会被打破。如果是对我的孩子,就会替他预防发生意外情况,甚至安排到自己死后子女怎么生活。对父母就不会这样。天底下只有“孝顺子女”的,没有孝顺父母的。也许是因为父母是从强壮到衰老,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脆弱了。

2,

早晨我给大哥电话,说父亲没带高血压药,还得抓紧找。大哥在批发市场,正忙着。想想还是得把三弟拉出来,平时“甩手”也就算了,到现在这份上也该出力。三弟一接电话就问:“爸找到了?”

“躲得远远的能找到?”我没好气。

“你还睡过了,我还没合眼呢!”

“你以为我合眼了?”

“你又没加班,怎么不睡?”

“爸呢?”

三弟被噎住了。他头脑里就没有父亲这概念。“你们别以为我就不惦记着爸!我走不开,加班!你们犯不着骂我嘛!”

骂?一听才知道,大哥刚电话他,骂了他。既然如此,他应该知道父亲没找到,他却还问“爸找到了?”他这脑袋鬼得很。他提议报警,说警察毕竟专业,他说大哥听不进去,只道他想“甩手”逃避。我说大哥说得对,你这是态度问题。

“什么态度不态度?”他说,“态度能够解决问题?”

“不管怎样,你就先有个态度!”我说。我之所以要拉上他,还有个原因,他有驾照,可以开大哥的车。车毕竟跑得远。三弟答应下班后来,约在大哥店碰头。大哥只出来交个车钥匙就又钻进厨房了,他是站厨的,这是最忙的时候。三弟一个多月不见,瘦得跟猴子似的,眼睛满是血丝。看来真是累坏了。我也不忍心了,让他回去,我来找。三弟不肯,说来都来了。我说你都累成这样了,他说:“没事,死不了!”

他就爱说这样的话。我吟他,他笑了,又说:“真的嘛,不会过劳死的!”

“过劳死”这个词不会产生在父亲那一代。那代上班基本是混。我小时候去父亲工厂,他们抬个东西都要一群人,也不知谁用力,谁没用力。现在,你敢偷懒看看?上头不逼你,你自己也会逼自己。父亲,你可知道你儿子们活得艰难?还要折腾出麻烦来。

过去老听父辈叹息:“上有老,下有小;既要忙内,又要忙外。”其实我们这代才是。而且外头干,回家还得干。当年祖父母没有给我父亲什么麻烦,虽说得赡养,也只是给碗饭吃。下有子女,也不过给饭吃。我们几个兄弟都是放养大的,没给父母添多少事。母亲说,父亲抱都没抱过我们。哪像现在的孩子,在肚子里起就没让父母省心。所以三弟才执意不要孩子,因此,老婆跟他离婚了。“总不能像爸那样对孩子吧?知生不知养。”他说,“你们说我是‘甩手掌柜',爸才是‘甩手掌柜'!”

确实,对家庭,父亲是“甩手掌柜”。家里的事通通不管,就知道喝酒。家里什么都可以省,他的“地瓜烧”不能省。一上饭桌,把饭推一边,先喝酒。母亲常在灶边瞪他:“喝,喝,喝!喝死你!”

他喝醉了,还会发酒疯,骂人打人,还会打母亲。他说他必须喝酒,工作累。大家都在混,只有他积极。但其实他也不过是在整人上积极。他喜欢整人,所以很遭人恨,我们都受连累。大哥带我去工厂玩,传达室不让进。大哥报出父亲名字,传达室说:“不报你爸还让进!”那些被我父亲整过的人的孩子,还朝我们扔石头。大哥跟他们打起来。人家告上门来,父亲先是跟人家吵架,然后再关起门来打大哥。父亲管儿子的方式就是打,不管三七二十一。有时候我会替大哥鸣冤,说都是因为父亲,他们才欺负我们。

父亲说:“不想做我儿子滚出去!”

有一次,大哥真的离家出走了。被找回来,又痛打一顿。大哥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了,跟人打架的风格也变了,只打架,不哼哼。见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父亲说:

“瞧你这本事!有本事把人家打死啊!”

“去就去!”

大哥真的要去把人家打死,这态度却又冒犯了父亲。你可以打遍天下,但唯独我这个老子不能冒犯。后来我发现,所有独裁者身上都两种原则并存:砸烂一切,唯我独尊。也因此,所有独裁者的追随者都有一个共同心理:取而代之,随即鞭尸。当时大哥就常恨恨发誓:

“我操!等你老了再打你!”

不知大哥长大后是否还记得这话,但明显他跟父亲不亲。我们兄弟对父亲都没有亲近感。当时还常常冒犯地觉得,外面人讨厌我父亲是有道理的。我们既不亲外人,也不亲父亲,我们孤独地站在外人和父亲之外,我们从小像野兽一样独立。父亲太不通人情,但这只是对下,对上,他会揣摩领导喜好。领导喜欢搞形式,他就动不动敲锣打鼓、送决心书、倡议书。领导喜欢他,让他入党。但下面的人讨厌他。他也无所谓,对比他低的人能踩就踩。“老子又没本钱合在你那里!”他说。

那时他应该没想到那体制会改变,工厂会倒闭,他会和大家一起下岗。据说最后一天,有人故意找他,挑衅道: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不,作废了!”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样心情。他后悔了吗?但他的脾气是“粪坑石又臭又硬”。甚至你越反对,他越来劲。从此他虎落平阳,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人家人缘好,有了新饭碗,他没门路;人家去卖早餐,当门卫,他觉得丢人。有一次,有人介绍他去一家小私企当管理人员,他没几天就跟老板吵架,被辞回来。他说那是资本家剥夺劳动人民。他开始骂社会,这个社会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要是毛主席在,早把你们抓去枪毙了。他的脾气变得更坏了,好像内心总揣着一个火盆。他老往外面跑,可能也是因为要去散热。我从自私角度说,他到外面去,家里就安宁了。但他毕竟年龄这么大了,就提醒他别出什么事。他竟然说:

“你是不是想最好我出事?”

我要辩解,他说:“别狡辩!我都知道!”

他总是觉得自己很懂,而这懂就是把人把世界往坏里想。他的内心极其黑暗,时刻准备着斗。“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三弟对这点也有印象。他说当时他尚小,父亲的一些话常让他震惊,他渐渐地觉得这世界可怕,不可掉以轻心了。

不知不觉车开到江滨路。边上拉过一队人马,走在机动车道,是一队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的身体好像就擦着车身。这些也是不能安静的老人。我很奇怪现在老人怎么那么爱折腾?印象中,我祖父祖母整天坐着,后来就躺在床上,然后就死了。哪里像现在的老人那么多事?现在老人精力比我们还旺盛。

队伍浩浩荡荡,统一服装,前头有人举旗,中间每隔10米就有吹哨子的,还有人手里拿着高音喇叭喊话,让我恍惚又回到“文革”年代。这是这些年老人们玩出的新花样:街头暴走。“暴走”本是日本年轻人的词,老人们也赶时髦。但这不过是多年前的时髦,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的年轻人都已不用这个词了。这给人一种错位感,就好像“红歌”是从他们腰间的科技新成果小巧播放机放出来的。

路堵了。前面传来消息说,一个“暴走”老人被车撞了。

父亲也爱在马路中间走,我也担心他被车撞。跟他讲多少遍,他就是不听,还说:“把我撞死吧!操,把我抓去杀了,判反革命,死刑!”

有时候心平气和,他会说路是公家的,他有“路权”。他也学会“路权”这个时髦词,他有时也挺与时俱进的。毕竟他当年也是个小干部。

应该不会是父亲。父亲不可能加入这种团体。但他是赞成街头暴走的,难说不会掺和在一起。我到前面看,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些老人怎么不好好在家里待着,满大街跑。老人反驳,我们跳舞你们有意见;不跳舞了,走路,你们也有意见。你们还让不让老人活呀?我们老人为你们劳累大半辈子,为国家贡献了大半辈子,到老了,才知道生活本应该这样的。过去傻,只知道干活,为别人活,现在要为自己活。为自己活有错吗?人人都需要实现自我价值,就你们年轻人需要实现?被你们赶来赶去,你们也有爹妈,就这么赶你们的爹妈?没有我们,哪有你们?

父亲也常说这样的话,摆功劳,倚老卖老。他下岗后,脾气更坏了,越老脾气越坏,到了蛮不讲理的地步。一次上公交车,一个小年轻没给他让座,他竟然吆喝人家起来。人家说让座是我的风格,不让是我的权利,他说:“你讲权利?当初老子就不知道讲权利?但是我们讲共产主义!什么都共出去了,哦,现在轮到你们了,你们讲权利了?我们白贡献了?没我们当年贡献有你们?这社会全是白眼狼!你不让也得让!”

人家就是不让,他就抢了,把人家衣领提起来。人家起来了,嘟嚷几句,他竟然还甩人家耳光,说是教训教训。人家又不敢还手,不小心就打出什么毛病来。现在社会,最凶的就是老人。他们也不怕公安。父亲在外闹事,公安来了,他还叫嚣公安把他抓进去。

“死在里面,看你吃不了兜着走!”他说。

反正老人可以耍无赖,耍无赖就会赢。但这耍无赖是拿羸弱的生命当赌注的,想想是更大的悲哀。以卵击石,以险求活。眼前躺着的这个老人似乎并不幸运,他真的被撞坏了,躺在地上,眼睛紧闭,一摊不可收拾的形骸。120来了。120晃着焦人的灯把老人运走了,接着就要联系家属了。眼前不是父亲,不等于父亲不会出事;父亲不在此处出事,不等于不在别处出事;此次没有出事,不等于接着不会出事;不会出车祸,不等于不会出别的事。我承认我更担心父亲出事,那样我就必须去收拾,不可收拾也得收拾。我回到车里,跟三弟念叨起。三弟说先别想这些,努力找吧。他显得很理性,他当然可以理性,父亲没有压在他手上,我承认我有焦虑症。但我确实不能不想。我还是絮絮叨叨,要是父亲真出事了怎么办?他说,所以要赶紧找啊!你看车可以动了。我仍说,找到了已经出事可怎么办?比如倒床了。三弟叫起来,肚子痛,他要找个厕所。

车刚停,他就逃也似的钻出去了。他这种形骸我不陌生,父亲住院时,好不容易他值几个晚上,早上我到医院,他就已经站在病房门口等我接班了。我一进病房,他就说上班来不及,拎起包就走。简直迫不及待。

等他很久。我给他打电话。电话才接起来了,他说他拉肚子了,中暑了。好家伙,父亲还没出事,他先出事了!

“正擦着呢!一边手拿电话。”他说。他描绘着,我知道他是在用幼稚和低俗来掩饰他的慌张。

他终于出现了,仍捂着肚子。坐上车,他装作无意看看手表。“啊,九点了!”他叫。

这么迟了,他又生病了,我提议结束。我所以这么提议,也因为我无法面对我所焦虑的问题。但三弟却说继续找,他倒好像比我干劲大了,也许他真是想赶在父亲出大事前把他找回来,毕竟如果父亲倒床了,他也逃不了干系。

“反正今天不加班。”他又说。这是什么意思?我明白了,他是在说明天还得加班,明天不可能再找了。但剩下这么一点时间,怎么可能有收获?寻找于是成了消耗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消耗掉。谁也不抱希望,或者说,谁都害怕找到的不是自己希望的。在店里的大哥倒乐观,打电话来问怎么样了?我说没结果。三弟凑近道:“老天不负有心人。大哥,你店里不是有观音吗?拜拜去!”

“我知道拜!”大哥说。

“保佑找到全身的!”三弟说。他终于也暴露出来了。

“全身?”大哥愣。

“你希望找到半身不遂的?”三弟说。

“犬吠!”大哥啐,“你这乌鸦嘴!”

3,

三弟继续加班,大哥店里放不下,我也忙。我的工作是推销员,一上班就连轴转。忙了一天,回到家里,觉得什么不对,是少了父亲。家里已经不能没有父亲了。当初父亲搬出大哥家,大哥是否有这种感觉?也许不会有。大哥一整天也没给我电话。当然,打给我干什么?我又不在找父亲。我给大哥电话,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大哥声音里夹杂着掂勺声和抽油烟机声,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时候。我能想象他正皱着眉头炒菜的样子,被火烤着,他的声音也满是火气。他说他正忙。

我又给三弟打电话。他说因为没加班,事情堆了一大堆,现在饭还没吃。他们都忙,倒好像我不忙似的,可以回家吃饭。

三弟说,还是得报警。也只能报警,警方无论如何总会有些行动。报完警,我觉得有点轻松。与其是相信警方,毋宁是在走投无路之下,好歹把任务交了出去。

我把报警的事告诉大哥,我说是三弟的意见。大哥说:“他说报警就报警。”

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讽刺?还是赞同?我说也只能报警,父亲已经失踪三天了,也去找了,能找的地方也都找过了。大哥说,我知道,也只能报警。大哥也只能这么表态,要不然,他有空去找吗?虽然害怕父亲出什么事,但我还可以晚上付出行动,他做不到,只能顺其自然了。不管怎样,我们有了共识,三个兄弟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警方。我虽然晚上仍出去找,把找过的地方再找一遍,希望奇迹出现,但也不过抱着侥幸心理。想,父亲应该不会有事的吧,老人被撞只是个案,父亲的高血压也没有严重到哪里去,不会几天不吃药就出问题。出点小事也就罢了,我们不可能那么倒霉。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警方没有消息。我跑去问,警方说还在找。大哥三弟倒沉得住气,跟没事发生一样。我挨不住了,特别到了天黑,心会不能遏制地焦灼起来。想想还是得自己想办法,又给大哥打电话,大哥说:“老三不是主张报警吗?”

大哥这是什么话?他不是也同意的吗?我仔细琢磨,他的表述跟三弟的话并不一样,敢情他是把责任推给三弟的。

“他就那样,老是加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

“忙?总有吃饭时间吧?我是连吃饭时间都没有!”

“我们有吃饭时间,怎么了?”可能是大哥太大声了,我妻子在边上听到了,她冲着话筒应。我连忙把电话按掉。

“大哥又没说我们。”我说

“他就是指桑骂槐!”妻子说,“我们有吃饭时间没挣钱时间,他拿吃饭时间挣钱,他挣了钱归他自己,我们为大家照顾你爸,白照顾,还说你爸补贴我们钱!”

女人就是爱翻旧账。父亲到我们家没交伙食费外也就罢了,但大嫂嘴贱,来刺探我妻子,问父亲交多少伙食费。妻子认为大嫂是别有用心,认定父亲把钱补贴我们,就吵着要大哥把父亲领回去。我好容易把妻子安抚了,现在她旧事重提,说父亲找回来,绝不能再住在我们家了。我只能一再说明,大哥确实不是指我们,是指老三,老三那德性。

“老三那德性?他又是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妻子应,“你爸又是什么德性?谁像你这么傻?从你哥到你两个弟,到你爸,全是人精,你们兄弟如狼似虎,就你是羔羊。还当沉默的羔羊?嫁给你,也跟着你吃亏!你能吃得了亏,我可吃不了!”

她要我给大哥手机拨电话。我当然不能从命,她就来抢我手机。我抢不过她,手机到了她手里,她拨通了大哥。

“大哥,我们是有时间吃饭,但我们没有饭吃,我们要拿时间去挣钱吃饭。还有付房子月供,你们不要付月供,你爸的房子现成住着。你爸住这边,我们养不起供不起,以后就住你那了!”

她把电话掐了,不让大哥有回嘴机会。我说人家大哥还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她说:“他不明白?他心里明白得很!看看他来不来问。”

果然,大哥没来问。过后他再没有了音讯。想想,他应该也知道把父亲推给我们,理亏,只是他也搞不定大嫂,只能躲着。但他躲着,父亲怎么办,时间一天天过去。多拖一天,父亲就危险一天。妻子也是不看时候,偏在这种时候提这问题,等父亲找到了再提不行吗?先把父亲找回来再说。我想向大哥表达这个意思,电话通了,他掐掉了,再打,又掐掉了。我只能跑到他店里。他正在掂勺,不理我,只顾炒菜,炉灶噪音很大。炒好,他关上煤气装盘,我开口了。我刚开口,就被他挡住了。

“你那老婆,没法说!”

我有点生气,怎么没法说?她说的又不是没道理。这些年父亲在我家,还不是她伺候?但我忍住了,不跟他吵。“她那边,总会有办法的!”我说。

大哥动作停了,瞧着我,那眼神几乎是喜出望外。我知道这最能宽解他。

“不管怎样,还是先把爸找回来!”我又说。我没有给他明确许诺,他的眼神又暗淡了下去。埋下头继续干活。但我也只能说到这,我怎么可能打包票?大哥你后面有老婆,我后面也有老婆。我只能硬着继续:“好不好?先找回来。”

“我又不是不想找回来!”大哥说。

“那得想办法呀!”我说,“现在警方一点声音也没有,爸又高血压,没带药,要是有个什么事,找回来个躺着的,你家里我家里更不好做工作了!”

大哥拿勺的手软了一下,险些把菜洒出来。

“所以得尽快想办法!”我又强调。

“你是大哥啊!”

“大哥又怎样?也不比你们大几岁!都是成年人了,我还已经是老年人了呢!他才几岁?”

我知道这“他”指的是三弟。“他比我们都年轻!”大哥说“我们”,把我拉到跟他同一战壕里了,矛头只对准三弟。“他从小脑子就比我好使。他有文化,我没文化,我是站厨炒菜的,我懂什么?我有什么本事?我能做什么?我又没有他那样有门路!”

“这件事,三弟估计也没门路!”我说。

“估计?你怎么知道他没门路?他是藏着自己用!他那人我还不知道?早看穿他了。你不问他,他会告诉你有门路?他会自找麻烦?用了门路,人情谁来还?还不得他自己来还?大家的事,让他来还债,他会愿意?”

我倒没想到这。我说,可以向他表示,这费用大家一起出。

“他怎么可能答应?兄弟间的,自己爸的事,跟你们算钱?何况他自己也得出一份!”

大哥这么想,有点过分了。不管怎样先问问三弟。我掏出手机,大哥说:“找老三?我来问!”

他竟然自告奋勇。他撒下勺,到一个稍微安静的角落,从围兜里面掏出手机。电话通了,他竟然一开口就骂。什么都没讲,就开骂,骂三弟死得远远的,甩手掌柜。大哥怎么这样?

三弟当然不是好惹的,跟他对骂了起来。三弟最初还有点迟疑,但大哥不停地进攻。虽然是亲弟弟,人家也是成年人了,树有皮,人有脸。当然可以把大哥的举动理解成是去扎破三弟坚韧的皮,否则他不会被触动,他一直很赖皮。但如果这样,三弟被刺起来后,就得反击。何况出菜口有伙计在找,但大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不是很忙吗?他也没有提出实质性的要求,比如三弟你去找门路,比如托门路的钱我就是不付,比如父亲将来住你那里,哪怕是无理要求,他都没涉及。他只是没头没脑地一顿乱棍。

“我还得炒菜!店倒了!”他猛然刹住,把手机一掐,回灶边,丢灶台上。开炉火,继续炒菜。他这是干什么?他这不是去解决问题的,是去向对方开火的,是去挑衅,去激化矛盾,纯粹激化矛盾。

他的电话响起来了。他腾出一只手,捡起手机,瞄了一眼,掐掉了。

“老三的?”我问。

“还有谁!”大哥说。

三弟也是多事,怎么反找过来了?接着我的手机响了。三弟跟我诉冤,发泄愤怒。“我找也去找了,请假也请假了,还生病了!”他说,“现在老板对我意见大了,还不知道会不会被‘炒鱿鱼’!”

前几天他只是说事情堆积,现在又变成要被炒鱿鱼了。

他说他本来还在想办法,找门路,让警方尽力找。现在大哥这样对他,他不管了。这么说,他还可能有门路。还真难说,他在大公司,不像我们在底层滚爬。他在上面,七拐八弯总会找到点关系。办事靠的就是关系。我跑到外面去,劝他不要生气,不要跟大哥计较,把精力放在找父亲上。但他说坚决不管了,大哥他有本事,他自己去把父亲找回来。我只能一直劝,说父亲又不是大哥一个人的父亲,是我们大家的父亲。我苦苦相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不好再固执了,但他要求大哥要向他赔礼道歉。这简直不可能,大哥那脾气,都不知什么叫道歉,三弟他又不是不知道。但三弟坚决要求大哥道歉。大哥跟三弟从来是猫跟狗不能同巢,平时常有争吵,但也不至于牙齿咬得这么紧。僵着,根本无法商量找父亲了。事情又耽搁了下来,他们怎么就没想到拖一天,父亲就危险一天,只顾着吵架?真是愚蠢!

“你才愚蠢呢!”妻子说,“你还看不出来?他们是存心的!”

“存心?存什么心?”我不懂。

“他们故意在拖!”

我也知道他们在拖,但拖有什么好处呢?对他们也没有好处。

“拖到彻底解决!”妻子又说。

彻底解决?什么意思?找到父亲才是解决。

“说你傻就是傻!”妻子说,“找到又能怎么样?”

一丝冷风拉过来,我的心发毛。我好像明白过来了,让父亲消失,永远消失才是彻底解决。这简直太可怕了。我的兄弟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们怎么会是这种人?对自己的父亲,漠不关心也就罢了,见死不救也就罢了,怎么能故意让自己的父亲死?他们是不孝,但他们怎么会是杀人者?但他们确实就是在拖延,他们明明知道拖延的后果,我已经明确警告了,他们还在争,还在吵,还在纠缠不清。他们揣着什么心理?他们是我的同胞。他们虽然不是善类,但也不是魔鬼。同胞间还是有基本信赖的,对同胞的认同就是对自己的认同。也许只是妻子瞎猜的。如果可以切割,妻子比兄弟容易切割。兄弟是手足,妻子不过是衣裳。妻子毕竟是外人,我更愿意怀疑她。妻子你怎么这么想?结婚十几年,我第一次发现妻子原来这么可怕。你怎么就这么想我兄弟?难道就因为不是你父亲?“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啐妻子。

“我小人?他们君子?”妻子道,“好,我小人!我就小人了!你要当孝子,你当去!”

“我是什么孝子?”

“你不是孝子吗?”

“我是什么屌孝子!”我叫。

妻子诧异地瞧着我。其实我一直受用于被称赞为孝子的,平时虽然觉得冤枉,但被人称为孝子,还是像被摸顺了毛的猫。人总有荣誉感。但现在,我却像被扎了一针,跳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忌讳被称为孝子。也许是不愿意被端在“孝子”的烤炉上烤,兄弟们可以逃之天天,我却逃不了。如果父亲被找回来,好也罢孬也罢都要我承担,除非他死了。

死!我怎么也想到死?称我孝子,就像是对我的揭发,好像一道强光打在我脸上,我慌忙通过皱脸来平衡阴暗。其实妻子把我高看了,在父亲问题上我比她更焦虑。她只是儿媳,我是儿子,我无路可退。其实我也隐约意识到这是改变局面的契机。要是父亲没失踪,现有局面只好延续下去。现在可以了,“彻底解决”。

当然我的“彻底解决”跟兄弟们的不同,我只是想把父亲推出去,不是要父亲死。但某种程度上说,兄弟们的残忍却是我造成的。我为什么让妻子给大哥打电话下最后通牒,从而导致他去刺激三弟?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让一个女人把手机抢到手了?难道我不是有意让她把手机抢到?她跟大哥说的,正是我想说的,我不便说出的。

我难道不了解大哥的行为方式?他一旦急了走极端。但我却放任他。在他店里,他自告奋勇给三弟打电话,难道我就没有觉得蹊跷?我难道真是那么愚蠢?

我看穿了自己。但我又自我辩解:虽然我有居心可怕,但毕竟没有去实行。谁的灵魂是经得起凝视的呢?谁是圣人?这时代已经不相信圣人了。灵魂深处闹革命已经被证实太荒谬。而事实是我一直在竭力找父亲,我的错误只是失误,所以可以原谅。这样,我在谴责自己和原谅自己的平衡中,又过了几天。

这几天,兄弟没有消息,他们相安无事,也达成了平衡了。妻子跟我冷战,这可不好,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见了不说话,总被提醒有着什么事。什么事呢?父亲的事。所以还是必须说话,让生活恢复常态。我跟妻子说话了,想好好谈谈。“我们讲道理,讲道理……”我说。

“好啊,摆事实,讲道理!”妻子说。“是不是你爸最不疼你?”

确实。父亲最疼大哥,因为是长子。

“你爸不疼你,却还要住我们家,他认我们好了没有?”没有。不过也不能说没有,他应该还是知道我们好的。我嘀咕,但我知道妻子听不见,我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告诉自己,我在抵抗。我不想让妻子继续不下去,她在讲道理,也是在为我理清逻辑。

“你那些兄弟认我们功劳没有?”

没有……

“为什么你爸和你兄弟都没有认?因为你是窝囊废!”妻子道,“窝囊废是用来用的,坏孩子是用来疼的!坏孩子越坏,父母越爱。特别是父亲,特别是对父亲看儿子!”

这还真的是。大哥老跟父亲对着干,父亲其实骨子里挺欣赏大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就是谁怕谁!”这是父亲的一个口头禅。大哥那脾气明显是遗传了父亲。三弟也遗传了父亲不顾家,母亲指责父亲对家庭不负责任,父亲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在外面干大事。小弟从小争强好胜,在学校,成绩比他好的都成了他的敌人,父亲很欣赏他这一点。我也爱读书,但我没考上大学,父亲认为我书白读了,说我是没有用的人,窝囊废。我一说话,父亲就认为不着边际。

在四兄弟中,我本来最不像父亲。父亲曾骂我太软弱。我确实软弱,当初大哥要把父亲推我家时,我也软弱。当时没人愿接纳,最后让父亲自己选,父亲竟然选去我家。父亲房子在大哥那里,他又不疼我,怎么选我家?更让我无话可说的是,父亲竟然说是为了帮我照看孩子。不错,我儿子当时才读一年级,但父亲又不是母亲,能做什么?学校就在我们家边上,也不用他接送。我简直冤死了。

尽管我接受了,父亲仍然没有喜欢我,作践我,让我这样,让我那样,没个满意的时候。也许我的软弱让他想到他晚年的衰弱,他竭力要摆脱衰弱,摆脱失败,于是要把我踢开。

其实男人家庭、人伦意识强,就是衰弱的表现。女人成了母亲,从而懂得体恤母亲,是女人的进化;男人成了父亲,从而懂得体恤父亲,是男人的退化。所以父亲终生要奴役别人,母亲被他奴役了一生。弱者被奴役,又得不到尊重。

道理不辩不明,我和妻子站在了一起。当然我也渴望兄弟们站在一起,“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现在是共赴家难。但我的兄弟们实在很可恶,难以逾越。何况大哥跟大嫂之间也有墙,三弟跟他未来的妻子之间也有,难道三弟就不要再娶吗?现在谁愿意嫁进有老人拖累的家庭?简直是障碍重重,隔墙林里,军阀割据,山河破碎,无法解决了!无法解决,无法解决……大家都很难,我知道兄弟他们也很难,我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我善良,我不好去逼他们找父亲。但我又无能为力,我已经尽力了,我本来就是个窝囊废,我承认。好在已经报警了,相信警察吧!相信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为人民。但警方那边仍然没有任何发现。我又想起父亲口袋里也许还揣着家庭住址,也许会有好心人帮他回家的。我明明知道这世界上碰不到好心人,但我仍然抱着侥幸心理,期待着、慵懒着。在慵懒中,又过了几天。

未完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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