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月黑风高夜,我一袭红袍骑坐在兰若寺门口的石狮上。
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去吓那个书生,要怪只能怪他太呆太蠢,迂腐至极。
不过他和寻常那些男子确实不一样。
至于哪儿不一样,我也说不好。
小林说他脑袋不一样,比别人的大。
其实我们见识过的男子,远远不及姥姥的多,姥姥常年隐居在兰若寺的后山,小林说姥姥是千年树精,我却见过一只老鼠把她吓得大呼小叫。
我未置可否。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这十来年,这里几乎成了我的家。
从亲身父母丢弃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家了。
我被姥姥捡回来,养在身边。
小林和我有同样的命运,是以我们以姐妹相称。
姥姥传授我们琴棋书画,她说一直在寻找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
男人是毒药。
姥姥总是让我们扮作各式各样丑陋狰狞的模样,吓跑每一个路过兰若寺的男子。
世间男子皆凉薄。姥姥不肯信任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
久而久之,兰若寺闹鬼的传闻不胫而走。再也没有人敢来兰若寺,所以,日子倒也清静。
好景不长,一帮接着一帮的孟浪男子进入兰若寺,原来是之前一个被我吓跑的胆小鬼出去宣扬,兰若寺有貌美如花的女鬼。
这些混蛋色胆包天,自然不怕所谓的鬼魅。
正当我和小林一筹莫展之际,姥姥现身了。
这半年来,我几乎很少见到姥姥身影。
姥姥一袭黑色曳地长袍,连她最爱的红唇也变成了暗黑色。
小林侧面告诉我,姥姥常年服用的一种植物含有大量毒素。
我正纳闷,小林明知有毒,为何不告知姥姥。
我正准备提醒姥姥,小林一把拉住了我。
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警示我,姥姥现在是半个毒人,她知道真相,恐怕我们都没命。
我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姥姥像一条蛇一样游进那群男人中间,还不忘用眼神示意我和小林,我们立刻会意,取出琴来,丝丝入扣的琴音瞬间要了那群男人的命。
他们醉生梦死般癫狂,姥姥就是这时吸尽了他们的血。
看着他们脖颈处的两个汨汨冒着血的窟窿,我更愿意相信,姥姥其实是一条千年蛇精。
姥姥教我们的琴音有强烈致幻作用,那群男人到死,脸上都露出欢愉的神色。
姥姥心满意足地舔了一下嘴角,她说,世界美味,莫过于男人的血。
我背脊划过一阵战栗,我更相信小林说的,姥姥越发不正常了。
那个蠢笨的书生是在姥姥离开后进入的兰若寺,没有和姥姥正面碰上,只能算他命好。
当他看到骑坐在狮子身上的我时,月亮刚好照见我的眉眼。
我告诉他我不是人的时候,他就直愣愣地晕了过去。
我和小林把他拖进了兰若寺,扔在一块破草席上,只待天明他醒来自行离去。
半夜我起身去茅房,竟意外瞥见他已醒来,身旁生了一堆火。
傻瓜正瞪着火堆,念一堆文邹邹的话,我虽学过诗文,不过都较粗浅。
我倚着墙,慢慢听他念完,心里无来由一阵感伤。
天色尚是青蓝,将亮未亮,他的音质纯净,一字一句。
我竟避无可避。
书生一连在这住上十数日,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每天打点后院的井水,用一个破瓷碗盛着,从包袱里掏出两个干馍馍,就着水吃下去。
实在是个穷书生。
小林也瞧着那呆子有趣,捉弄他几次,她假意勾引他,不想他义正言辞拒绝,小林碰了一鼻子灰,她不甚甘心,每日在他面前吃打来的野味。
呆子只是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大声念着诗。
姥姥传讯过来,小林仍一昧同他胡闹。
我看不下去,只得现身阻止她。
姥姥来了,要把他送走。
我情急之下,声音急切了些。
小林一脸不乐意: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有趣的,就这么放走了呀!
可是姥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不会容忍有男人的存在。
小林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我眼睛的余光注视到,呆子的眼睛贼贼地盯着我。
我的耳根无来由地发烫,只得拉了小林往外奔去。
刚奔了两步,就听见姥姥一贯的笑声,从兰若寺门外传来。
来不及了,我赶紧推小林,“拖住姥姥,我带他后门走。”
小林一脸不乐意,她的心意我如何不知,我曾在夜深看过,她痴痴地看着呆子,手指一一划过他的脸庞。
“你也不想他死,对不对?”
小林点点头。
我带着呆子从兰若寺的密道逃跑,这条密道只有我和小林知道,我们也是无意中发现的这条密道。幼时只当是捉迷藏的好去处,不想今日竟派了用场。
密道冗长,狭窄。容不下两个人同时奔走。我熟悉路线,我在前,呆子在后。
我拉着他的衣袖,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能感觉他身体轻微地颤抖。
真是个胆小鬼。
出了密道,前面就是竹林。再往前,据说是绿林大盗黑山的地盘。
我没有离开过兰若寺太远,前面的路我完全不熟,只能送呆子到这里。
呆子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完全没了他对小林时的口若悬河。
天色还未完全亮,也不知小林能否拖住姥姥,我匆忙交待呆子几句,准备离去。
你们,真的……是女鬼?
我哑然失笑,我说对,我们就是女鬼,人鬼殊途,你且速速离去。
可我瞧你是有温度的。方才,姑娘拉住我的衣袖,上面仍有姑娘的余温。
我翻了个白眼,这呆子也没想象中那么蠢。
我正色道,管我是鬼也好,不是也罢。你当下最要紧的,是保住你的小命。
可是姑娘,难道没有想过离开胁迫你之人?
离开兰若寺,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何况姥姥于我有养育之恩。在今夜之前,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呆子絮絮叨叨和我说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有那么一刻,我竟然有些心动。
天色渐渐放亮,再不回去我恐难以交代。我只得同呆子告别。
我走下几步,听到呆子在后面喊:小生宁采臣,未知姑娘芳名?
聂小倩。
这个名字是姥姥给我取的,巧笑倩兮,姥姥希望我一生无忧无虑。我想起姥姥的脸,内心隐约有刺扎样地疼。
姥姥对我那样好,刚刚的一霎那,因着一个陌生人的话语,我竟想着背弃她。
思及至此,我的脸火烧火燎般滚烫。
我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回去,刚进大厅,就看见姥姥端坐在正中央,小林陪伴在侧。
我暗叫一声,坏了。我的目光转向小林,小林却一脸愁苦。
我叫了一声姥姥,她向我招招手。姥姥似乎没有发火,仿佛又回到那个慈眉善目的模样。
我向姥姥走过去,不知道是否错觉,我发现小林眼中一闪而过的目光。这目光里含着深刻的怨毒,我以为我眼花了,转过身去,她神色如常。
姥姥替小林寻了一门亲事,对方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盗黑山。
我替她做嫁衣,红色的喜服披上她的肩头,她的肩膀微微抖动。
其实也未必不是良缘,我们这样的出身,怎会有好人家的儿郎轮到我们来拣选。
总比沦落风尘强。
小林用力扯下那一身喜服,有颗扣子掉了,我弯腰捡起来,再抬头,迎上一池盈盈春水。
姐姐,我不想嫁。
我的喉头哽咽。
十岁那年,有条野狗追着我咬,是小林用一根棍子,打得那条野狗落荒而逃。
事后,我发现她腿上不知什么时候起,被那野狗咬下一块肉。
那血肉模糊的场景,她都未曾掉过一滴泪。
我替你嫁。
云淡风轻。年少时我欠她的,终究还给她。
我替她披上嫁衣,改头换面。现在我是小林,她是小倩。
迎亲的队伍很长,大约黑山把所有的人都叫来了。
我目送小林离去,从我们彼此间知道的暗道。
过了今夜,世间再无聂小倩。
黑山一身腱子肉,和我想象中的满脸刀疤的形象有很大出入。他甚至是英俊的。
他似乎对我很满意。
他不理会一众兄弟的起哄,他指着我对众兄弟说,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嫂子,她说的话就相当于是我的,谁敢不听,我把他舌头剁下来喂狗!
我看着头顶的星空,大约以后的生活皆如此。如果不是那个呆子忽然闯进来的话。
是我低估了这个傻瓜。
他竟然懂得用蒙汗药药翻了所有的绿林好汉,他拉着我的手在一堆横七竖八的醉汉中间狂奔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了我面前。
是小林。
她决然地看着宁采臣:你骗我回来,就是为了找她?
我执意挣开呆子的手,无奈他抓得紧紧。
小林的双眼都要喷出火来,你替我嫁,我很感激你,可是为什么,每次我喜欢的东西,你都要夺走?
我没有……
姥姥的宠爱,我喜爱的男子。你统统都要抢走。为什么,你明明拥有最好的,还要和我争。你有绝世容颜,你比我聪慧,为什么,事事都不肯,留一丁点儿机会给我?
她几乎声嘶力竭说完,倒了下去。
我在她的双眼里看到了绝望。
我竟不知,这些年她过得竟这样痛苦。
她跌跌撞撞爬起来,我要扶她,她用力挣开了我的手。
我怔怔地看着她离开我的视线。
我和呆子走了不远,就遇到黑山追踪而来,他醒得比我们预想得早。
他持刀冲过来的时候,没有预想中刀落头掉的血腥场面,有个身体提前挡住了他。
是小林。
她身着一身喜服,那把刀洞穿了她的身体,她用身体做牢笼,牢牢囚禁了酒劲还未过的黑山。她凄厉地冲我们喊,快走。
我回过头,她的嘴角带着残酷的笑意,我要你永远都欠我。
那是她最后一次叫我姐姐。
保重。
来生再见。
我赶到兰若寺的时候,姥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常年服用的毒药已经渗透她的奇经八脉,大罗神仙也难救。
小林。她唤我。
她是小倩。宁采臣替我解释。
我制止了他,不,姥姥,我是小林。
姥姥快不行了,以后再也没有能力保护你和小倩了。你赶快离开兰若寺。走得越远越好……
她看着宁采臣,第一次,她的目光中不再充满敌意。
姥姥为情所伤,恨了一辈子男人,找了一辈子天下最厉害的武器,没想到,这个最狠的武器不是仇恨的心,是爱。
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炭盆里的最后一丝火熄灭了。
我握着她的手,她的体温一点一点变冷。
我的疼痛被埋葬,在我胸口正中的位置。我所有的眼泪,化成了这黄梅季的雨。
在后世的传记中,有人说后来我又回了兰若寺,守着姥姥和小林;又有人说,我遁入空门,出家当了道姑。黑山还时不时派人上山送物品,遭到我的严厉拒绝。还有人说,我和宁采臣游戏人间,做了一对神仙眷侣。
我离开那日,宁采臣要同我一同上路,我拒绝了。
他说的诗和远方,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也许我会注定孤苦一生,自此闲云野鹤。
可是谁知道呢?
我只知道,自此以后,世间再无聂小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