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星神15
第十五章 遥望“半圆”
绝望如同冰冷的泥沼，沉滞而窒息。李青蜷缩在古木巨大板根形成的、如同墓穴般的阴影里，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悔恨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手中那块刻满八十七道冰冷刻痕的木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仿佛不是木头，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滋滋作响。
两年……或者更久？
爹的风湿腿，在无钱买药、无人照料的两年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彻底瘫痪在冰冷的土炕上，在疼痛和黑暗中无声地熬干生命？娘那双早已不再年轻的手，在失去他这个勉强能分担劳力的儿子后，又是如何在贫瘠的土地上挣扎，用怎样的代价去换取那一点点活命的口粮？寒冬的霜雪，夏日的酷暑，无钱延医的病痛……他们……还在吗？
每一个念头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搅动着李青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冰冷的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深处如同火烧般的干涩和剧痛。契约烙印在膝盖深处的冰冷灼痛，此刻反而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巨大的负罪感和对未知的恐惧，像两条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着他，将他拖向意识沉沦的深渊。回头？那扭曲的时间如同天堑，归路早已被无尽的凶险和流逝的光阴彻底斩断。向前？这吞噬光阴、充满诡异和死亡的十万大山深处，等待他的又是什么？是葬身兽腹？还是成为下一个在皮卷上用血写下混乱警告的守山人？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瘫在冰冷的腐殖层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被巨大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暗的天空。小银静静地趴在几步之外，月光在它雪亮的皮毛上流淌，银灰色的眸子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着他的崩溃与死寂。它没有试图靠近安慰，只是沉默地守护着，如同山林的精魄在见证一个凡人的末路。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当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清冷的晨光，如同利剑般艰难地刺破厚重树冠的封锁，斜斜地照射在李青沾满泥污、泪痕干涸的脸上时，他麻木的眼皮被那微弱的光刺激得微微颤动了一下。
晨光……
他混沌的意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微弱的光线刺了一下。不是希望，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光明的微弱反应。他想起了古树祭坛前，自己献上最后一块霉饼和清水时，心中那份破釜沉舟的纯粹。想起了沼泽深处，那由幽绿光点组成的、指向此方的巨大箭头。想起了峡谷月夜，风中那宏大、神秘、仿佛蕴含着整个大山意志的低语……
难道，就这样放弃？在距离目标可能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被恐惧和悔恨彻底击垮？爹娘的生死未卜，难道不是更应该找到长庚星神，去换取一丝改变的可能？哪怕……那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
一股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力量，如同深埋灰烬下的火星，被这缕晨光猛地吹亮！它微弱，却带着一种不肯彻底熄灭的韧性。李青沾满泥污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收紧，死死攥住了那块刻满八十七道刻痕的木牌！粗糙的木刺硌进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神凝聚了一丝清明。
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像个懦夫一样，烂在这片腐叶之下！
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旧风箱拉动般的、嘶哑的喘息。李青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用那双布满血丝、却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火焰的眼睛，看向小银。
小银似乎立刻感知到了他心绪的变化。它轻盈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银灰色的眸子迎上李青的目光，眼神依旧平静，却仿佛多了一丝……鼓励？它没有多余的表示，只是转过身，小巧的鼻子指向晨光艰难透入的方向，然后迈开了脚步。
走！
李青咬着牙，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他用手臂撑着冰冷的地面，用那条剧痛的右腿和相对完好的左腿，一寸寸地将自己沉重的身体拖拽起来。每一次用力，膝盖深处那契约烙印的冰冷灼痛都如同钢针攒刺，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的咸腥味在口中弥漫，刺激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他拄起那根早已遍布伤痕、却依旧坚实的枣木棍，一步，一顿，一趔趄……像一具重新被注入生机的、破败不堪的木偶，跟随着前方那道在晨曦微光中若隐若现的银色身影，再次踏上了通往“重灭”的绝路。
前路更加险峻。巨大的古木根系如同天然的屏障，湿滑的岩石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饥饿如同跗骨之蛆，胃部的灼痛和虚弱感越来越强烈，仅靠清晨收集的几滴露水根本无济于事。身体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全凭一股不肯彻底熄灭的执念在支撑。
但李青的眼神却比昨日多了一丝沉静。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跟随小银，而是开始尝试着去“感受”这座山。他艰难地迈步时，会留意脚下岩石的纹理，感受苔藓的湿滑与松针的柔软。他喘息时，会努力分辨风中那宏大低语的细微变化，哪怕依旧无法理解，却仿佛能触摸到其中蕴含的某种古老而坚韧的韵律。这韵律如同微弱的脉搏，与他胸腔里那颗不肯放弃的心脏，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小银的指引也愈发明确。它不再频繁停下探查，步伐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笃定，引领着李青朝着一个方向，坚定地向上、向上！
地势在持续地、近乎残酷地攀升。巨大的古木逐渐被低矮、虬曲、却异常坚韧的灌木所取代。空气变得稀薄而清冷，风也变得更加凛冽，带着高处特有的寒意，如同刀子般刮过李青单薄破烂的衣衫，带走他仅存的热量。脚下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嶙峋的乱石堆和陡峭的岩壁。李青必须手脚并用，用枣木棍支撑，用指甲抠进岩石的缝隙，甚至用牙齿咬住猎叉的木柄借力，才能一点点向上挪动。右腿的剧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如同灌满铅块般的拖拽感。汗水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水，在他脸上、身上蜿蜒流淌，又被冷风吹干，留下道道盐渍和血痂。
就在他感觉肺部如同风箱般撕裂，心脏快要跳出胸膛，意识即将再次被黑暗吞噬时——
小银的身影，消失在前方一块巨大的、如同鹰喙般突出的山岩之后。
李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那条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残腿，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块巨岩。冰冷的岩石硌着他的膝盖和手掌，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
他挣扎着，拄着枣木棍，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
狂风如同脱缰的野马，带着山巅特有的、足以将人掀翻的巨力，猛烈地灌入他的口鼻，吹得他破烂的衣衫猎猎作响！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骨髓，让他剧烈地打了个寒颤！
然而，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正站在一座孤峰的顶端！脚下是刀削斧劈般的万丈悬崖！而在他面前，在脚下深不见底的巨大山谷之上，在远方层峦叠嶂、如同凝固的墨绿色巨浪般的群山环抱之中——
一片浩瀚无垠的云海！
如同煮沸的纯白牛奶，又如同天神铺就的绒毯。无边无际，波澜壮阔！云海的边缘，被初升的、金红色的朝阳染上了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边！亿万道金色的光箭，穿透云层稀薄处，如同神圣的阶梯，从天空垂落人间！
就在这翻滚涌动的、如同熔金般壮丽的云海深处，在远方那群山如同巨神臂弯般温柔环抱的核心之地——
一个巨大的、完美的、如同半块明镜般的轮廓，清晰地倒映着漫天金红的霞光！
湖泊！
是湖泊！
那轮廓边缘光滑流畅，呈现出完美的半圆形！倒映着云海霞光的水面，在晨光的照耀下，如同镶嵌在群山怀抱中的一块巨大的、流动着熔金的琥珀！璀璨！神圣！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属于人间的静谧与壮美！
“月……月牙湖……” 一个干涩、嘶哑、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李青剧烈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出。
是它！一定就是它！十万大山重灭深处，日将落月将升时孕育长庚星神的月牙湖！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滚烫洪流，瞬间冲垮了李青心中所有积压的绝望、恐惧、疲惫和痛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如同奔腾的岩浆，瞬间涌向四肢百骸！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虚弱感，仿佛被这眼前的神迹瞬间驱散！膝盖深处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契约灼痛，在这巨大的冲击下，竟也奇迹般地暂时消退！
希望！如同撕裂无尽黑暗的旭日金光，带着焚尽一切阴霾的力量，在他早已干涸的心田中轰然炸开！点燃了他眼中近乎熄灭的火焰！
他找到了！历经瘴气、山魈、沼泽、迷途、绝望……在时间扭曲的恐惧深渊中挣扎沉沦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传说之地，就在前方！那治愈残腿、改变命运、甚至……或许能挽回对父母亏欠的唯一希望，就在那片熔金云海之下，群山环抱之中！
“嗬……嗬嗬……” 李青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滚烫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狂喜与激动！他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枣木棍，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支撑他走到此处的伙伴也一同捏碎！目光如同最锋利的钩索，死死地钉在云海深处那半块璀璨的明镜之上，贪婪地吞噬着那神圣的光辉，仿佛要将它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
然而，就在这希望之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的狂喜巅峰——
一声极其尖锐、凄厉、如同金铁摩擦撕裂布帛般的恐怖尖啸，毫无征兆地从月牙湖方向、那片熔金云海的对岸，如同冰冷的毒箭般，瞬间刺穿了壮丽的晨光，狠狠扎入李青狂喜的心神！
那尖啸声蕴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戾和警告！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紧接着，一个巨大得令人心悸的、如同远古凶禽般的黑影，猛地从对岸峭壁的阴影中冲天而起！它展开的双翼如同垂天之云，瞬间遮蔽了下方一小片璀璨的湖光！黑影在云海的金光中盘旋一周，再次发出一声更加暴戾的尖啸，随即化作一道巨大的黑色闪电，猛地扎入下方云海深处，消失不见！
狂喜如同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瞬间凝固！
李青脸上的激动和泪水尚未干涸，眼神却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和锐利！他死死盯着那巨大黑影消失的云海深处，身体因为巨大的警觉而再次绷紧！方才暂时消退的膝盖剧痛，也如同被惊醒的毒蛇，再次开始隐隐搏动！
希望就在前方，璀璨如熔金明镜。
但通往希望的最后一段路，依旧盘踞着未知的、如同远古凶禽般的恐怖阴影！重灭之地的獠牙，在初现的曙光中，闪烁着更加冰冷而狰狞的寒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