喃喃呓语—又见霸王与程蝶衣
我不想把它看做是一部在任何意义上反映或关于“同志”的电影。也不愿意过多地品味蝶衣对小楼眼里眉间的一丝丝情怀,再来反复涂抹、堆砌那些执着和哀怨。
小楼对蝶衣到底是什么感情?小楼自己怕是都没有深想过。他是一个想的太少的男人,多靠热血和激素办事。用刀驾着脖子,他便狠下心再说两句;给他个台阶,他便戴上蝶衣拿着的行头走下来。遇到生活中的结,从来不会解,硬生生撞上去,疼,然后绕开。然而这个男人依然是可爱的,他自然而然,因此责怪不得。像张丰毅的傻笑,活生生把一副黑脸笑的忒也灿烂。
程蝶衣只是太入戏了,是生存逼得他“不疯魔不成活”。童年在戏班子里严酷的训练,同伴们的动辄挨打时撕心裂肺的哀嚎,吃糖葫芦竟是吊死的小癞子最崇高的追求。这样的生活,小豆子没有退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少年郎”,她只能让自己完全沉在戏里。只有在戏里,他才看得到他追求的美。
蝶衣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呢?菊仙抱着他的时候,恍惚中他又说“娘,手冷,水都冻冰了”。然而菊仙终究不是儿时的妈妈,而是他只在戏里才拥有的霸王真正拥有的女人。菊仙抢去了做为男人的段小楼,让他不能纯粹地在戏里活着,所以他赌气、发脾气。然而他恨菊仙么,菊仙和妈妈有很多相似,“都是下九流”,只怕恨也恨不起来,要恨便很难不连自己也一起恨了去。
蝶衣始终是美的,他找到了成就自个儿的路。他追求美,只看美,只在美里活着。回想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过轻松幸福的生活。但一掬清泪笑红尘,他的恨不见了。当他在街边又遇到沦落的张公公的时候,蝶衣轻轻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淡淡地问,你还记得我么,然后和小楼一左一右安静地坐着。还说什么别的路,蝶衣已经放弃了抗争。
他捡回小四时关爷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啊。后来蝶衣和小楼被小四儿一伙批斗,又后来扮上妆的小四儿被抓到,到最后蝶衣拔出剑来,这句话一次一次的敲在心里,敲得嗡嗡响。当个人命运跌宕和时代波折纠缠在一起,把本就溺水的人压的喘不过气来。
在霸王别姬里,尽是被扭曲了的人。蝶衣在院中点燃华丽戏服时的故作不屑让人心痛;小楼的霸王气荡然无存,只剩开场时那个客客气气唯唯诺诺结结巴巴的孤单老人;袁四爷呆滞的表情,从坐在雅间里看戏,到被押走枪毙都没有过变化;还有那个站不稳自己立场的小四儿,终究难逃被所有人遗弃的命运;我还是觉得菊仙是最饱满健康的形象,还有小豆子那个妩媚又狠心的妈,可惜花儿从种下时就选错了土壤,或者,这也是环境和人互相成就吧。这样的审美,很像古人的病梅情怀,一代一代最有智慧的年轻人,想着法儿的扭曲一株株梅花,在束缚下爆发出的生命异彩中获得说不出的欣慰和审美快感。
开头和结尾的空旷厅堂、昏黄照亮的安静灰尘、心底五味杂陈的老人,忍不住让人想起《雷雨》命途多舛的序幕和尾声。我喜欢。这是聪明又体贴的安排,把时间的延展化予空间,也让戏剧更有层次。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别被回忆拉走了就回不来。霸王别姬里则又多了一层,虞姬最后终究死了。回忆里都是戏,现实依然有戏。一辈子活在戏里的人一朝醒来,“我本是少年郎,又不是女娇娥”,这辈子也就结束了。蝶衣,只是生命的火光里那件华美的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