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纪实 | 雪山铁马冰河(上)
我们在甘孜的研究地多山多水,野外考察区域海拔三千几百米至四千八九百甚至五千米不等。那之中最难的线,即便有马也得走上大约十个小时,这还不算开车到山下村里的时间。
第一次去是为了放相机。我和一同事各负责两台相机,分别带两位护林员,骑着马从村里出发。我们的路线大多重合,因此大部分时候两组一起走。
六人六马进了山沟沟。那条沟两边陡峭,水从山沟过,一开始还有些旱地,只需时不时涉水;到窄的地方只剩下水路。水流还有些急,马前进吃力,我们得下马。两名护林员站在冰凉的水中赶马,待马往前走走,剩下的人再跟上去。那水说深也不算深,顶多到我腰间,不过若我这小个子真下去了也有点危险。一位护林员跟抱小狗小女孩似的把我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抱过去了,免得我灌一裤子一鞋子水甚至脚下一滑荒野漂流——在水流最急的地方,几个人得贴着岩壁,必要时拉着手才能过。
终于过了水流最大最急的区域同事就没那么幸运了,面目狰狞地在冰水里走。过了那段水路,大约两三小时后,我们一起吃午饭时,他说他裤子鞋子都结了冰。护林员大约也是这情况,只是谁也不叫苦叫累。那时我们已各放一台相机,但还没行至今日路线的一半。我们不敢耽搁,很快再次向着各自标定的区域前进,计划放好相机后会合,翻山从另一条沟回去,不再走那水路。
前方地势稍微平坦了些,没那么陡的坡。我与另外两位护林员打马前进,然而有匹小黄马累了,不太肯走,甚至还就地趴下,任凭催促,不动如山。没办法,我们也下了马慢慢走,让马和人都休息休息,毕竟路还远,而太阳已经逐渐西斜。一步步走还能前进,若猛地耗尽力气,就什么也没有了。
那里海拔四千几百米,地势虽平坦,但也有坡度,而且高低不平。走了好一段,护林员休息,我却盯着小黑马动了歪心思,冒冒失失地过去要自己上马(一般都是有人拉住马让我爬上马背)。小黑马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单纯,已警觉起来。我没找个坡地上马,就在小黑马身边提起我的小短腿,抓着缰绳,往马镫一踩,小黑马就蹿出去了,而且看起来非等我摔下去才能停。
我挂在马的一侧,碍于马术不精(指一无所知),不知如何在马飞奔的情况下爬上马背。这样下去迟早因脱力落马,万一被甩到马蹄子底下可就完了。当时并非完全不怕,不过也不至于惊慌失措,准备好了就心一横往外跳,摔在草甸上滚了一圈。除了脸有点疼外,没什么其他感觉。我赶紧拿出手机照了照,还好没破相,长舒一口气。
小黑马成功防住来自小野狼的攻击,同样长舒一口气。
然而护林员被我刚才的冒险吓坏了。非常对不起他们。
相比之前非常平坦放置相机的区域相对高些。我们放相机后还得返回下方较平坦的区域,跟另一组会合往其他方向翻山,因此快到放第二台相机的区域时,一位护林员留在下面看马,另一位跟我一起去。我爬坡慢,他们还特意让我骑着马上去。我们这边正调试着红外相机,另一组人马远远地来了,小黑马高兴得直叫,自顾自跑下去,留我在完成任务后慢吞吞地在乱石堆中爬——大块石头拼多多的乱石堆真是最难走的路没有之一,哪怕它在平地。
眼看傍晚越来越近,护林员手一指前方那座积雪的山,告诉我们得翻过去。山坡不是积雪就是石头,而且陡,得下了马用腿爬山。我已经消耗了一个白天,望着山顶竟有一丝胆怯。下马时我看过GPS,当时的海拔大约四千八百米。在这种海拔坡度与体力下,往上爬几米就会累,得停下歇歇再爬。
这路虽远,但一天可以跑完,因此我们没带任何过夜装备,中午吃剩的馒头也被我拿去跟小黑马交朋友了。再怎么累,今天绝对要走到回去为止,没有任何退路。
我对自己说,不爬上去你就被大自然淘汰吧,平时不好好锻炼身体的小野狼。
于是我手脚并用地爬。让“爬山”变得名副其实。
之前走不动的小黄马,眼看着大部队开始爬坡,它的心态大概跟我差不多,不过它选择趴下不走。其他人马都爬得吃力,谁也不可能给它扛着拖着走,它再这么下去独自趴那也是凶多吉少。有的人说它是犯懒,有的人说它是累了,反正不管因为什么,护林员唯一的办法也只有赶它,打它骂它,希望它能和我们一起回去。我就走走停停,走时看脚下,停时看小黄马——偶尔看一眼山头,有点高,压力山大。
爬不动的小黄马 压力山大的我小黄马终于颤抖着四条腿站起身来,努力往上爬。此时已经有人快要登顶,我也爬至半山腰,正一点点向上挪。结果小黄马爬了快一半,腿站不稳,在陡坡跌倒,大概是没力气挣扎了,翻滚着滑回了出发点。我便正式担心起它累死或留在这里被冻死被捕食的情况。再说若它真没了,那么远的路,没马骑的护林员怎么办?两人骑一马也可以,但所有马已经累得够呛。我们原本想着翻过山去到好走的地方肯定得快马加鞭,争取天黑前回去,现在总觉得过于理想化了。先让小黄马闯过这关再说。
所有人和马不是向上爬就是停住往下看,小黄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缓缓起身,向山坡迈步。这次一位护林员在前面拉着它,督促它前行,也为了防止它再摔下去。我们也稍微放心了点,还按我们的速度爬着山。
光爬山不行,我自己拍照录像,也请别人帮忙录像。否则一旦活蹦乱跳地走出去,没点影像记录,对野外调查一无所知的人怕不是真以为我们是出来度假。
(这里有个视频是别人拍的,没发B站,只在个人公众号上传了,不知道怎么链接过来。可以在那里的同一篇文章中看。)
山顶海拔在五千米左右,是我在这个研究区抵达的最高点。爬时累得很,到顶上却感觉自己又行了,还很有成就感,想再爬一段。所有人都很高兴,不知谁背了瓶酒上来,印象中似乎是果酒,带着酒气,度数又不算高,我们几人传着酒瓶喝,还挺好喝。
小黄马也顺利登顶。不知它俯瞰群山时,会不会也觉得自己又行了。
翻过海拔五千米的山口,天空飘雪。路还很长,但只要一步步往前走,总能抵达目标 。我们在山口休息一会,继续赶路。从这山的陡坡下去,就是一片适合骑马的较平坦草甸。之后的路虽不是完全骑行,但大部分可称作野外的“高速公路”,走起来较快,小黄马也的确又行了,甚至还能载人。我们在天刚刚黑时已经抵达另一村的公路边,住在出发地的护林员还要带着马回村,我与那同事坐车回镇上。
同事说他再也不想走那条水沟。
结果第二天,他要去的地方还是只能走那里,只是位置浅很多(但也意味着要从水沟原路返回)。他就神情悲壮地去了。
当时队里还有一名博士生,是我师兄,也是在此地野外调查的总规划,布设相机的网格就是他划定的。前一天他走了条不难的线,由于我们太累而且他是外国人,说英语,因此我们实在不想跟他讨论,不想解释为什么我们把相机放在某个位置之类的问题。我们让他也去体验一下水沟线的一部分。回来后他半深刻地理解了前一天的我们。
我:马真是我的好朋友
马:我没你这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