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清愁(四)

2020-05-17  本文已影响0人  慧聚人生

      我有时候用稚嫩的目光去看待生活,往往处于获得了极大偏差的尴尬。其实在生活中,永远存在着活力和弹性,人的脆弱,往往是在困苦中抱着绝望,怀着一腔苦水,只知道叹息自己命运。让自己完全失去仰望高处的境界。倘若绝望能被希望取代,那么就会感觉到生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艰难。

      帮楼种地,让我直接走进社员中。一个属于我的工分本把我定位在田间地头,帮楼种地,从春走到夏。天天就做一件事,让我的心思完全放在当社员上了。其实,我自以为是个社员,可队长并不把我当回事,我感谢他还把我看作是个孩子,给我留出了一点点自由。到了快要锄地的时候,又是家中最困月子里,我和妈妈又去了姐姐家。

       半月后,在姐姐家收到二姐的来信,她让我去大同。这是一个让我振奋的消息,二姐显然时刻牵挂着我,似乎在我消除了太多的心思之后,让我轻易获得了足以能充实我的内心空洞,抵消了我长久存放在心中的失落。仿佛纯粹是在这荒野口外,听到亲人的一声呼唤,才能让我慌里慌张地惊醒,二姐唤醒了我仰望高处的激情。

       此刻的我,并不知道大同有多么大,多么远。只知道房后头生产队的大皮车能从大同拉回大碳。他们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家人的心就跟上他们走了,盼着他们回来,渴盼的那份欣喜。我未能体会到,可我很欣赏赶车的人,他能够走到那么远的地方。我谨慎地打问他们路途的话,再看他们在我眼里那种与众不同的神态。就让我能体会出大同离这里是多么远,那我想去,就不怕远。

       我要想去二姐家,只能坐上去大同拉碳的大皮车,这是唯一的选择,妈妈破例又大胆地把我托付给了瑞星奶爹,临走时,还是放心不下,再三叮嘱一路费心照料。这算是不用妈妈领着我,我是第一次自个出门子。妈妈不放心,我却一路好奇,一路无忧。

       第二天,大皮车到了丰镇住下,瑞星奶爹把我打点得坐上到大同的火车。原来能坐火车,一路的担心全没了,就在当天后晌,我就到了大同。二姐根本不知道我要来的准确时间,因而我只能凭着二姐告诉的地址,一路问人慢慢寻找。从未见过的城市,这时候呈现在我的眼前,我觉得挂在我脸上的是一种惊异的神色。我可是第一次站在这城里的街市上,心里是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兴奋,我四处张望着,除了在火车站跟前能听了几声火车的鸣叫,看那喷射着滚滚浓烟的火车徐徐开动,再没有看到能让我感到震惊的地方。心中的向往似乎一下子打了折扣,我曾一路的强烈的渴望,被这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烟雾笼罩了。可我依旧抱着初次认识外面世界的心理,急切地向城里走去。

       妈妈告诉我,记住鼻子底下有个嘴,认不得路就问人。我抱着问人的办法,胆子就大了。我一路问人,从小北门进去,一直往南走就对了。过了四牌楼,再往南走到南关,向西走,到小西门就到了。就这么好找,我暗自盘算到了,能给二姐一个惊喜。

       沿路并没有看到什么稀奇。眼里大都是拉碳的大小皮车,街上几乎都是旧日的老房。浓浓的黑烟从房顶冒起,看去比村里烧柴的烟气凶猛,那黑烟互不缠绕,一股股直立扶摇而起,整个街面是一片黑色坚毅的色调。蓦地,我已站在四牌楼下,抬头看眼前的鼓楼,仰望这古老的楼阁,我惊叹鼓楼的气势,远远超过新平堡的玉皇阁。纵然历史赋予给它们同样的使命,但那岿然的姿态,足以让我感叹不已。看来永远也不能低估想象不到的事实,我被鼓楼重新震撼了。

       大同毕竟是城市的派头。从小北门一进,颓败的城墙留在身后了,路渐渐变宽,古朴与现代交错的店铺,林立在两边。让我更为惊奇的是鼓楼,一群黑灰熏染的麻雀混杂在上下飞舞的燕子中,它们从人们的头顶飞过,竟然不怕那么多人的惊吓,翻飞啄叫,难辨燕雀。一群一伙,混杂迷离。从外到内装点了整个楼阁,我的眼被这满满的蹊跷吸引了。我猜测,或许它们已经住在这很久了,要不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再看,它们还有一对对挑逗的眼睛。

       不看了,赶紧走开鼓楼。往南没多远就到了关角,向西就看见小西门了。一问,‘南关西街甲十九号,’就在小西门的边上。一个古旧的门楼紧挨着城墙,踏上高高的青石台阶进院,院子不大却围满房屋,几户人家紧凑的拥塞在院子里,二姐家住在靠东面的厢房。我进了二姐的家门,还真让二姐大吃一惊,真的出乎她的意料,二姐没想到我自己就来了。

       姐弟俩一见面,仿佛在此刻又握住远去的童年,我们同在感怀姐弟俩曾经的岁月,我似乎从二姐的眼里又看到了她总是心疼我的眼神。二姐急切的告诉我,‘我叫你来,到场院里干活,一天八毛钱。’说着,看似二姐有着激动的心情。我却没有被能挣钱打动我,说实在的,从困苦中长大的我,一时很难激起挣钱的欲望,长久的贫穷也难体会出对钱的感受,在心理上或许就不存在追求富裕的信心。明知道我迟早还得回古城当社员,来这儿能挣钱只不过是几天的事情。那二姐叫我来挣钱就被蒙上一层朦胧的影子,可二姐并没有看出我的心思。还是一个劲儿地问家中的事情。

       粗略一想,能够给家中挣上补贴家用的钱,应该是件最好的事情,或许这是二姐已经想了很长时间的办法,我怎么能辜负二姐的一片心意呢。于是,我干脆地说,‘那我就去场院干吧,’两人相对一笑。二姐说,‘明天咱们好好逛街,过几天你就去干活儿。’

       我跟着二姐逛街,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最初对大同的看法全没了,只有一次次的惊叹与震撼。无法想象,眼前的华严寺是那么的气魄宏大,让我的眼里,陡然上了一层神秘的高度,就像把我怔怔地停在陡立的台阶下。仰望大殿,一连串的惊叹,让我凝目细端,虽然我看不懂这么神圣的寺院,却能感受出这是我的亲眼见识到了想象不到的事实。记得小时候,在家里只是远远地看一眼老爷庙上的神像,从来也不敢上去细细端看,这时竟然没有一丝惧怕,却被一种领悟神圣的氛围笼罩,脚步顿时放慢,心灵顷刻平静。

       我历来胆小懦弱,但是在大同的日子,却能放开手脚。从在场院干活,可以证明我还是挺适应这里的生活。或许我是有一种潜在的能力,使我很快就融入。一个陌生的几十号人的群体,在这里并不显出我是多么的自卑,反而似乎开启了我接受城市生活的乐趣。在村里的时候,我就没有挣钱这么一说,在我的想法里,我能有幸,一个稚气未退的孩子,就开始迈开人生的第一步。新的环境,让我才产了对每天八毛钱的诱惑,才感觉到,二姐是为了给父母亲分担家中困境,又觉得,二姐不想让我早早地就当了社员,趁着还自由,出来走走。目的全明白,心就踏实下来了。

       场院其实有个文绉绉的名字。一个正规的‘雁北地区高寒作物杂粮研究所。’顶着一个高深严谨的头衔,应该是人才聚集的科研单位,没想到,却是在弄了一伙人在菜园子里种菜,买菜。菜园子里活儿多也活儿杂,各种蔬菜样样都种,种了一茬又一茬,菜卖完一样又一样,不能让土地闲置,可见这里的土地在天天发挥着价值。

       也许是我绕不开这熟悉的涓涓细流,怎么也脱离不了这小渠流水的清幽,水边同样是草虫花鸟。我来到菜园子,这里把城市的实际繁华变成了寻常风景。在我眼里,一切都那么熟悉,只觉得自己还在古城村的后河湾。不过水里带着浓浓的大粪味儿,自己在干这个并不轻松又脏又累的活儿,园子里种菜是离不开用大粪的灌浇的,它决定了蔬菜的营养。

       我站在粪坑边,站在一个让我不敢动的地方,把粪水均匀的用桶打到水里,粪水顺水流走。低头弯腰,接连不断的动作,就连那些走来过去的人,也不敢看我一眼。他们一定是捂着鼻子赶紧躲开,然后撩起眼,看一看这个臭烘烘的人,我真有点好不自在的羞涩。转身远望,我想到了古城村后河湾,那条日夜流淌的小河,那是一条干净的小河,没有臭味,它能接纳大人和孩子,不管何时走近,总能看到一群群小鱼,小鱼一见人,就慌慌张张地躲藏起来,小鱼带着一种让人亲近的憨气,一见它,就会让人蓦然止步,霍然清醒。

       怎么来到大同比在家里还糟糕,往水里舀粪这活儿,或许是让你刚来的人,首先尝尝来这儿干活的滋味儿。我想,就这一个活儿,不知道赶跑了多少人。如果叫我天天就干这活儿,我会回去不干,当然不会后悔的。这一阵,我只想撂下几句粗话,马上走开。又想,回去二姐要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不行,我不能不干,我不能怕脏怕累呀,给家中挣钱的地方就这一处,错过这里,就再也找不到了。干吧,至少让自己知道,钱不是那么容易挣到的。多一点忍耐吧,怕臭一阵也干不了,回去不如待下合适,再说二姐也不知道我干什么活儿,这个又脏又累的活儿,我担心的是天天叫我干,再看看吧。

       没想到,我只干了一天的臭活儿。第二天,来了两个像我一样大的小伙,我就推着小车往城里送菜去了。送菜当然好,这就比站在粪坑边体面多了。现实告诉我,老实巴交的赵生站在了粪坑边,而且这一站,不知要站多久。一个侥幸的机会,让我离开那个粪坑边,两人送一车菜,拉得是我,推得是曹乃忠。曹乃忠是场院会记的亲戚,我有幸能跟他搁伴儿了,说明我还有点运气,送菜便是我俩能长时间的活儿了。

        我们每天要费力的走出一段土路,好不容易的走出土路,就来到街上,在马路边歇上一阵。这时,一车菜招来人们的目光,就有人过来打问,虽然我们每天拉着一车菜,可我们并不是菜的主人,却要一路打点投来的问讯。‘你们看这菜好的,咋卖呢,这菜水淋淋的,嫩的。’每次一问,都让我俩尴尬。只有一样,最能感觉出大同人说活的好听,那话听起来软溜溜,就像好黄米的糕,就是那么的柔软精道。大同人说话弯弯套套的,这是地道的大同话,真的听得让人全身舒软和服贴。但是也有时见到他们吵起来的时候,听他们那骂人的话,要比口外人的莜面话都强硬的多。嗓门真大,出语真凶。我暗笑自己,我是不管走到哪里,都愿意当个哑巴,承认自己天生的个性,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只会听,不说活。

       大同的天气热得早,刚进五月,我感觉就像是到了数伏天的闷热。这独门小院里,热气熏人。这院说是古上的一座庙院,整个院都是房子,至今正房墙上还有壁画隐隐可见,说明当初一定是香客盈门。院小人多,五家人家三十多口人,平时走路都要相互谦让。晚上,全院的人都回来了,到了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拥塞在里面闷热,把人挤出在门口,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吃饭纳凉。男的几乎都是光膀子,围坐在大门口吃饭,女的端着碗各家走动拉呱家常,看看你家吃啥来,她家做什么好吃的。困难的日子,家家几乎都是玉米面,偶尔见到最好的饭,那就吃个鸡蛋碰糕。

       院里的人大多都有工作,平常在上班时间,院里就清静了。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和我二姐在家闲着,那正房的郝老人是二姐家的常客,而在西面的王老人,看似自我清高,不咋来往。不过二姐是来自农村的纯朴厚道,同院里的人相处得都好。西房的二媳妇是开朗的性格,‘三嫂,看看你给你兄弟吃啥好饭呢,’这是我天天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我知道二姐的日子并不宽裕,加了我一个后生吃饭,看出日子显然够紧的了。我知道二姐舍得给我花钱,她给我买冰淇淋吃,还看了一场大戏。日子一久,把二姐夫集攒的一小信封硬币也花了,也不知道几年存下来的半瓮杂粮也吃光了。

       院里人们的天天问寻,其实是提醒了二姐日子就要面临困境。我想,二姐从一进这家门,就带来了从小在家苦日子磨练出的本事,把在村里头过日子的方式搬来了。硬是在这城市里养了头猪,二姐夫在城墙根儿垒了个猪圈,就去太原单位上班去了。我们喂猪出来进去遭人白眼,那种城里人的派头,十足地在给你好看,弄得我每次从菜园子回来,提着一筐猪菜,进大门,过小门,都要鼓足勇气往里走。抬头进,低头出,不看他们那种傲慢的神色。可我们从来也不谈人家城里人是多么的幸运,只知道低头过自己的光景。

       二姐是坐不住的人。白明黑夜的给帽厂缝帽子,尽管缝个帽子几分钱,却能添补了家中日常所需。二姐从小也不会让自己闲着,这真正的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了,更是两手闲不住了。我们同在闷热的夏日里,二姐在灯下缝帽子,我却在闷热里睡觉。我热得睡不着觉,往往是一次次的自我折磨,真正能获得想象中的心神安宁,或许还得把目光移到正在专注缝帽子的二姐。我是没有生活的压力,就感觉不到生活的未知与困境。

       我看着坐在灯下的二姐,却是另一种状态,她是满脸淡定,了无睡意。闷热的夜晚,对她来说正是归于宁静的时光,是沉浸于纯粹的自我磨练,是在承担了生活重压下的自我那忍受。暗淡的灯光,照着那密集的针脚,那是二姐从小练就得飞针走线的功夫,那放在身边缝好的一摞帽子,那是二姐在生活中的抗争。再看她一脸的淡定在累积着属于自己的人生。这时,我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二姐似乎展现出一种奇特的魅力,那我的闷热自然消退。

       如果在偶然间能引出童年的乐趣,就不会返回到只知道枯燥的拉车送菜,贪玩是我永远不会丢失的天性。每天中午,正是绝大多数人都在午睡,我和曹乃忠手拿弹弓一路打鸟,早早地来到菜园子,然后

      谨慎地看一看四周,迅速钻进了西红柿地里。大热天躺在西红柿架下,这是一种很难想象到的享受,眼瞅着红透的西红柿,伸手拿来,好吃就吃,不好就扔掉。吃饱之后,两个人仰面朝天的一躺,就会有一种超然自信产生,这阵子就觉得,整个菜园子都是我们的。

       这个时候,最能让人有忘乎所以的想法。在不凉不热的西红柿架下,仰望蓝天,追看白云。不知哪朵云给了我一个奇异的幻想。倘若我们一家人都能在大同,那该是多好的事情。我在西红柿架下天真的想象,父亲一定还是教书的,他穿着整洁的中山服,夹着课本走进教室。我哥已经从交通学校毕业上班了。我在这菜园子干活,是念书放假来干上几天,我们和二姐同在一起生活。这一阵,能让我这幸福的想象,几乎涌出眼泪。我正闭着眼睛在慢慢体会,这意境,会让我似乎在幸福里。猛然一股凉丝丝水已经流到我的跟前,人家开始浇园了,我赶紧拔起,跳出西红柿地。一个美好的幻想,被这带着臭味的粪水浇跑了,可这个幻想,一直陪伴我在大同的日子。

       或许我是有了想家的缘故,才有那个奇异的幻想。幻想终归是脱离现实的愿望,心中早已存放的念想,却又时时为我心动,我又为偶有的愿望而又一次次失落。我本来知道,大同,我是不会能呆得长久,却又如此排遣不了这无端的愿望。我曾觊觎过这呆不住的城市,街上那些刺眼的路灯,那些每天能上班的人们,触动了我内心向往城市的愿望。历来没有多少感触的我,这一来大同怎么就想法多了。

       我不知道在这菜园子还能干多久,却有的时候,我又想很快离开。呆的一久,把最初的适应,变为一种烦心的困惑,居然让我多了仰慕别人的眼神。我只觉得心思还未放大,却常常有了多看这城市人几眼,这就常给自己添了那么多的想法,总觉得我不该来这城市走一遭。在村里两眼一抹黑,不看别人,只管自己。古城村才是能让我有一种安定而踏实的生活,不去想象,心会彻底平静,那是足以能真正消除一切幻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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