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刀田高作品《白色的牙齿》
白色的牙齿
安彦回到租居的公寓时，妻子则子正挺着大肚子，收拾着屋角的矮饭桌，要铺被褥。
“我来干吧。”
“对不起啦。”
好像已经没有流产的危险了，但是看着那么大的肚子还是不放心。
“嗨唷！”
紫色的包袱和照片框放在一边，安彦把很重的桌子竖着立了起来。
安彦的母亲死了有四个月了。
骨灰放进定型的瓷壶，装在桐木箱里，再用白色的包袱皮包起来，带回了家。可是公寓里没有佛龛，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放遗骨。
反正到了春分就要送到故乡的寺庙去，在那之前，在夫妇卧室的角落里放张桌子，就把那桌子当佛龛来用了。亲生儿子安彦当然可以接受，要媳妇则子跟婆婆的遗骨一起过，安彦起初有些担心则子会不愿意，后来一想，则子并不是对这种事情很在意的女人。
到了夜里，从壁橱里拿出被褥，腾出来的空间，再把遗骨和遗像放进去。铺着报纸的壁橱就成了相当宽敞的灵安室。真是奇妙的风景，这也是则子想出来的点子。
“饭还没好吧？”
“啊，是的，还没呢。”
没什么食欲，可是一天三顿饭要当回事，不知从何时起，被则子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今天老家又送来了广岛白菜。”
则子的娘家在广岛那边，到了季节总是要送泡菜来。
“噢，是嘛。”
“咸淡正好，可好吃了！”
则子已经先吃了晚饭，可还是一边喝着粗茶，一边发出好听的咀嚼声，“嗑嚓、嗑嚓”地吃着切成大块的泡菜，眼瞅着那一大盘泡菜就快见底了。
听说过孕妇饭量大，则子如此吃法并不奇怪；虽是要制造一条新的生命，可这样“嗑嚓、嗑嚓”狼吞虎咽的样子，在体质虚弱而神经质的安彦看来，好像是与自己不同世界的生物，他甚至感到了某种威胁。
“咋样，你也来点，我给你再切一盘吧！”
“我就算了，牙都松动了。”
“前面的牙？”
“不，里面的大牙。”
“真的？咋会这样，还没到那样的年纪吧，牙要到四十五岁才开始坏呢。”
“有颗牙以前就出问题了。”
“虫牙？”
“也许是齿槽脓漏。”
“这可麻烦了。”
这么说着话，则子的筷子可没停过。那大颗的白牙如同马的牙齿一般把坚硬的泡菜咬得粉碎。
则子有副好牙，还在相亲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不但是牙齿排列得好，而且那副整齐的大牙看上去还特别结实。
“我呢，到现在也没有一颗蛀牙。”
这是则子显摆的资本。
“这，我可比不上你啊。”
安彦摸着脸颊说。
身体的衰老从牙齿开始，安彦还没到那样的年纪，但是看着则子的好牙，觉得只是自己走上了人生的下坡路，这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
“呵呵呵！”
突然则子笑了起来。
“笑什么？”
“呵呵呵，没什么，在我们老家啊，”
“嗯，”
“说牙齿不好的人脑子也不好……”
“是嘛——这倒是第一次听说，那你该是个优秀人才了。”
“是吧，不过……这样的话，我可不是随便瞎说的。”
“有什么根据吗？”
“我是三月出生的吧……”
“嗯。”
三月出生和人才，还有牙齿的好坏，这三者的关系，安彦无法理解；然而奇怪的条理性是则子说话的特征。
确实，她是个头脑不笨的女人，IQ也一定相当高。可是，某些细微的地方却和常人有点不一样。
橙色对食欲绝对有促进作用，则子对色彩心理学教课书上说的原理坚信不疑。因此，家里早餐用的杯子、桌布、围裙都成了橙色的，饭桌上一片橙色。
工资涨了百分之九点三，那么给老公的零花钱精确到小数，也涨了百分之九点三。浴缸的水温用温度计测量，严格控制在四十二度。
金鱼缸里的金鱼病弱得游不动了，立刻就被捞起来，埋到后面的空地上。“反正快死了，可怜啊。”这是则子的看法，不知金鱼是不是也这样看。
哪儿有点奇怪，可是她本人并没有什么自觉。
“来吃吧，酱汤要趁热喝。”
安彦换了衣服在小餐桌旁坐下，则子一面往暖壶灌水，一面说：
“三月出生的孩子刚进小学时很不利呢，头脑和身体比月份早的孩子差不多小一岁，怎么也比不上啊。”
“是这样吧。”
则子腹中的孩子要是按预产期出生，应该在三月里生下来。夫妻俩对三月出生的得失以前也讨论过。
“我呢，刚进小学的时候，学习不如其他同学，跑得也慢，虽说是孩子也感到了自卑。”
“是吧。”
安彦翻开晚报，随便应付了一声。
“不过，大概是到了第二学期吧，小学里检查牙齿。结果，我连一颗虫牙也没有，牙齿的排列也最漂亮，只有我一个人在许多同学的面前得到了奖状。”
“喔——”
最近，餐桌上几乎每天都有白色的鱼块，营养价值可能不错，可是做得实在淡而无味。
还有放了蚬子的酱汤，用长萝卜擦出来的萝卜泥。因为蚬子对肝脏好，萝卜泥有糖化酶和维生素C。
安彦避开那活动的牙，用另一侧的臼齿咀嚼着鱼；几乎没什么味道，可能因了牙不好，更觉难吃。
“小孩儿的心理也很有意思，只有我一个人从校长那里得到了奖状吧，高兴坏了，竟然一下子对学习有了信心，在教室里也敢频频举手，这样一来，一年级的学习也就没什么难的了。”
“是吧。”
“结果，我倒真的成了优秀生，还拿到了奖状。”
跟往常一样，则子的话语，意思虽有些跳跃，却也能自圆其说。则子学生时代成绩确实不错，假如追本溯源，也可以说那聪明是一副好牙带来的恩惠。
安彦看了看放在壁橱上层的母亲遗像，脸颊深陷。母亲牙齿也不好，安彦记得在他开始懂事的时候，母亲已经镶了一口的假牙了。
“所以说，牙齿好的话，头脑也会好的。”
则子不无自得地这么说。
“嗯。”
则子的例子也许只是个偶然，但如果牵强附会地想一下，这样的迷信里或许还含有几分真理。
大脑怎么说也是人身体的一部分，营养好的话，人身体的机能就能充分发挥；而要充分吸收营养，就离不开一副结实的牙齿。虽然不太清楚这是三段论还是四段论，但是这么考虑起来，“牙齿好头脑就好”的说法，并没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安彦脸上浮现出苦笑，这么说道：
“那我这样的人，要是牙齿再结实一些，或许就能上高一个档次的大学，进好一点的公司，薪水也能多拿一些了。”
本来是开玩笑的，则子却一脸的认真：
“是啊，你说得完全对！你们家里人牙齿都不好，我正担着心呢，生下来的孩子……”
“一定要显现你们家的遗传。”
“光靠遗传是不够的，还要做相应的努力！”
“我每天早晚也刷牙的。”
“不，不，在那以前就要开始。”
“那怎么办呢？”
则子没有回答，含了一口茶杯里的白开水，味道很苦似的吞下了粗粗的粉状药剂。
“什么药，感冒了？”
她是个极少生病的女人。
“重要的是补钙！这孩子在三月里要出生吧？”
“啊，是的，补钙。”
“正好赶上了，太好了！”
“什么？”
安彦停住了筷子，看着妻子的脸。
则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把嘴里的白开水咽进去，说：
“再告诉你一点吧。”
“又是什么？”
“按我们老家的说法，要生头脑好的孩子，头盖骨是最好的东西。我们家一直是这么做的，好像确实有效果呢。”
则子像是在聊着闲话似的快活地笑着，把视线投向了白色的包袱皮裹着的桐木箱子。
“不行吗？”
白白的大牙闪着光。
安彦想到母亲的死比医生估计的要早些日子，身体不禁哆嗦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