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 如果那只是一场雨
人生有很多分别的时刻,有的一笔带过,有的着重描摹,大约我是个太过于注重感情的人,才教我至今都对那场雨难以释怀。
1
在那场雨来之前,我很喜欢下雨天,我会扔掉伞,踩在水坑里,在雨里自由的奔跑,在人人顶着包或衣裳或伞极力奔跑的时候我会冲进大雨中央,尽情舞蹈,虽然那些舞蹈在外人看来简直像个疯子的癫狂,但只有我知道,雨天的时候,世界被雨声充斥,咆哮和悲伤都被融进雨里。
我期盼着雨越下越大,天空便会愿意替我呼喊,呼喊那些不曾回应的声音。
他来自一个雨天,我们在雨后街角的黄桷树下相遇。夏天的黄桷树叶承载了许多的雨水,滴答滴答的下落,我站在树下享受最后一点雨,身上湿淋淋地,头发也塌了下来,狼狈极了,活像个疯子。路过的人不免露出嫌弃地表情,对我指指点点,收到那些鄙视地回应后,我放肆地狂笑,让自己彻底变成一个疯子,他从我的身后来,将他的外套披在我的身上,对我说了第一句话,他说:“姑娘,雨停了!”
我转过身,将那外套毫不客气地扔给他,他仍是一脸平静,面容清秀,身后是个装修简单的花店,他是花店的主人,身上带着肆意飘散的淡淡的花香。
“先生,你不觉得我是个疯子吗?”
他摇摇头,强加那外套披在我身上,尽管此刻温度骤降,淋了一身雨的我仍是倔强地扔掉了那外套,衣裳掉在地上,黄桷树叶悄然落下,和着水坑,将那衣裳也混在了一起。
“心情不好吗?”他语气平静而有力量,将我这深藏于雨天的心事一下子道明,是的,我不开心,很久没有开心过了!
我向他展示我手腕的疤痕,两道深浅不一的刀划过后留下的印记,是我对这个世界的两次告别,然而天公不作美,强留我在这儿,继续受着折磨。
这是很久以前的伤了,接连两次的自杀未果后,母亲把我锁在房内,连窗子都死死地锁住,不给我喘息的机会,那长达半个月的禁闭都是大晴天,窗帘不透光,刺眼的光毫不客气地照在我的房间,我只能缩在角落得到一点自由。半个月过后,母亲打开门,我正躲在角落,她站在高高地位置上,冷漠地问道:“还想死吗?”
我冷笑一声,拿起床头摆放的瓷娃娃往自己脑袋上砸,母亲还未反应过来,我的脑袋已经开始流血,我朝她发出挑战,“我恨你,恨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恨这个世界为什么一点怜悯都不给我,我恨你们所有人!”
母亲大叫着呼唤父亲,但没有回应,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呼呼大睡,浓重的酒气飘散开来,恶心难闻,多少次都像这般,父亲活在烟酒的世界里,母亲就泡在牌馆,如同那半个月地禁闭一般,将我锁了十多年,我奋力地敲打,眼泪和口水交杂,毫无回应。
我不明白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终究我逃了出去,逃到一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苟延残喘着,额头上的伤、手臂上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印记仍在。我以为我逃出来便会快乐,可是没有,我仍旧麻木无助,亦是不知道存在的意义,唯有下雨天的时候,手上的伤口会隐隐发疼,我就躲在那阴凉的地下室里泡在雨水里自我沉沦,那大概是我唯一觉得我还活着的时刻。
我对他说:“你瞧,我真的是个疯子。”向他展示伤口时,我才发现那原本的伤痕处又开始流血,白色的衬衣被染成了红色。
他不再平静,皱着眉将我拉进花店,“坐这儿等我!”紧接着,他拿出那满是药品的盒子,从中拿出绷带,先用棉签将我手上的血迹擦干,再把绷带一圈一圈地绕在我的手上,这一过程很短暂,也很漫长,他的动作很温柔,从未有人这样对我。
我问他,“为什么帮我?”
他收好药箱后,没有回答我,领着我进到花店最深处的后院,从他房间里找出两件衣裳,递给我,说:“姑娘,你再这样下去,会着凉的!”
他拿衣裳的手悬在空中,我迟迟未接。我又一次问他:“为什么帮我?”他仍旧沉默,将那衣裳塞给我,关上门留我一人在房间,我无奈地笑了笑,眼角不觉湿润,将那白色短衫换上,衣裳宽大带着淡淡地花香,这香味熟悉,似是他身上也有的。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遇见,在一个下雨天,在我的狼狈时刻,走时,他递给我一束向日葵,说:“花还未开,要多晒晒太阳。”我接过来,他朝我笑,我满眼疑惑地望着他,我又问他:“你为什么帮我?”
他又不说话,沉默中递给我一把伞,说约莫晚间还有雨,别再淋湿了。我接过花,没有接伞,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帮我,我告诉他,“我不需要伞。”
他又一次强将伞塞给我,“你不用,花也淋不得。”他语气强硬,似不容反抗。
我朝他挤出一个笑,转身离开,他站在黄桷树下,路灯将他的影子拖得狭长,混迹在树影里,借着影子我瞧见他还在那儿未动,风轻轻摇摆着树的影子,树影随风摇曳身姿,唯他不动。风过后,他走了。我躲在拐角处看他离开,离开时瞧见他似有释然一笑。
手里的向日葵紧紧拽着,虽然我心里极度厌恶着太阳的存在,也厌恶这与阳光联系最为紧密的花,但终究,我还是将它带回了家,那个勉强称之为住所的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室里。
2
刚来到这里时,身上只剩下几百块,十八岁的我狼狈出逃,茫然无措,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其实也没那么痛快。兜兜转转,遇到了素姨,是租给我房子的人,也是收留我的人,她收我一月几十块的租金,还让我在她的餐馆里打工,常常给我做她唯一拿手的蛋炒饭,虽然是个开餐馆的,但只是懂些经营之道,做饭这事儿实属勉强,即便如此她仍愿意在晚间自己炒两份蛋炒饭,一份给她自己,一份留给我。
回到家后,桌上温着一盘炒饭,我就知道是素姨来过了。我找了个塑料瓶子,汲了半瓶子的水,把向日葵插进去,放在桌上,不自觉地笑了笑,花半开着,淡淡地花香充斥在整个房间,仿佛把那雨后有的恶臭味冲散了些。
正吃着那炒饭,素姨走了进来,素姨是个有些圆圆的中年女人,常常是一身淡色的装束,头发也是随便拿个夹子收上去,很随和。她一眼就瞥见我那桌上多出来的花,心领神会一笑,“今日又去淋雨了?”素姨知道下雨天的时候我会像个疯子一样出去,但从未斥责过我,一如今日一般将炒饭放在我的桌上,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素姨又说:“把饭吃了,早些休息。”说完,她便出去了,离开时她又加了一句,“那花得放在阳台上,不然活不长久。”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我这么久不见阳光,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素姨没搭话,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开了。
第二日,又是雨天,我拿着他给我的那把伞去黄桷树下的花店找他,那时的他正安静地坐在昨天给我弄伤口的位置上修建花草,我淋了满身的雨,走进去时又是狼狈的样子,他一脸吃惊地看着我,接过我的伞后,一脸无奈。
“先生,向日葵不见光能活多久?”我走出门口,黄桷树下滴答着小雨,我站在树下,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半仰着头看那乌云密布的空中若隐若现的光,突然想到那已经在地下室闷了一整夜的花。
“随缘而定吧!即便是得了最好的阳光,能活得长久的花也不见得有多少!”他站在屋檐下,与我一同看那头顶的云,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忽而闭上了嘴,云朝四周展开,本若隐若现的光放肆地落下来。
“天晴了,姑娘进来吧!”
他引我进了后院,院子里不知那里一声喵叫,便蹦出一只黑色小猫,亮亮的圆圆的大眼睛,他唤那猫叫绣球,代表着希望的绣球花。瞧我望得出神,他便将那猫递给我,绣球朝我喵喵地叫,记得以前有人说黑猫又凶又难看,可是它此刻在我怀里慵懒着身子,软软小小的脑袋蹭着我的衣裳。
“你很喜欢猫吗?”他拿了两个椅子,我们并肩坐在后院儿,眼前是片小型花圃,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空气中混杂着花香和泥土清香,玫瑰和月季混杂生长,刚冒出嫩苗的向日葵预备着向阳而生,那棵粗壮的桂花树仍是绿油油一片,他说待到秋天桂花开时,满院的香,连素日里最欢脱的绣球也愿趴在树上赖一整天。
“我没什么喜欢的。”绣球在我怀里不知何时睡着了,柔软的猫毛,温暖的体温,凑在我身上格外舒服。
他低着头侍弄他的花,留个背影给我,此刻头顶的阳光散下来,照在他的左肩上,不偏不倚地构成了明暗交界线,我想起一个词,岁月静好。一人一猫一花店,香气四溢,猫咪慵懒,靠在躺椅上,慢慢摇过半百。在那些被禁闭的日子里,敲打的门迟迟不开,哭声沙哑,半蹲在角落里不知何时就睡着了,梦里就是这样的场景,再后来我逃出来,阴暗的地下室里,心情也不见得多好,这样的场景便渐渐淡去。素姨曾说让我住在和她住一块儿,房租照常,我拒绝了,我说我不喜欢太亮的地儿。
“下次你来,别再淋雨了!”回忆被打破,他递给我一杯热茶,眼前瞬间雾蒙蒙的。
“好。”
度了个还算闲适的午后,我起身离开,回去的路上,雨后的阳光照得刺眼,路边儿草丛上的雨滴反射出犹若彩虹的绚烂,随手一扒便是四散着落地,未觉之时那水落在了裤脚上,久违的,在阳光下自在的走。一种莫名的兴奋涌上心头,不知所以。
3
素姨坐在门口摇扇子,雨后的夏天 总是格外闷热。看见我回来了,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格外严肃,离那还有十米时,素姨赶忙跑过来把我拦住,一把将我拐进了小巷子里,我还未反应过来,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心中一颤,即便逃了许多年,我也不会忘记这个无数次在我耳边骂着各种难听话的人。
“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你妈死了也不知道滚回来看看。”那个应当称之为父亲的人扯着我的头发,直把我往屋里拽,嘴里毫不客气地唾骂着,“缺德玩意儿!害老子找了这么久!呸!”我的反抗在他的蛮力之下显得格外无用。
“你要干什么,松开!松开!”素姨随手抄起路边的棍子打过去,他躲了几次,便知趣地松开了手,啐了我两下,一脚将我踢在了地上,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素姨一手拿着棍子,一手将我拉起,踉跄几步,才得以稳稳站起,而他却转而悠闲地坐在那儿,喝着桌上预备给客人的凉茶。
“你要做什么?我妈死了又怎样?”我强忍着泪水,掸尽身上的灰,“我巴不得死的是我!”
“你!”他上前便想给我两巴掌,被素姨那棍子打了回去,素姨早知我的过去,此刻像护自己孩子似的护着我,我变得格外有底气。
他悠悠喝了两口茶,掏出一沓借条,“你妈死了,就留了这么些欠债,你呢,跟我回去,把钱还清了!”
“你们当初没想着好好养她,之后她都走了这么多年也没出来找过一次,有你们这样的吗?”素姨的语气格外激动,抄起棍子便是往他桌子上奋力一拍,吓得他茶水洒了一地,眼看着发怒的素姨没法,恶狠狠地盯着我,那眼神太过熟悉,他会杀了我的!我不自觉后退两步,素姨正预备拦着的时候,我说出了最违心的话,“好,我跟你回去!”
至此,他终于离开,说是明天就走。
“素姨,我得回去,我不能连累你。”素姨扔掉棍子,无奈地看着我,直摇头。
我回到自己的房内,滴答滴答地雨滴仍在,夜显得格外漫长,阴暗的地下室看不到月亮,房间的灯忽闪忽闪几刻后彻底罢工,我蹲在墙角始终不敢闭眼。我见识过他的伎俩,一个曾经毫无怜惜地将拳脚挥向那个只有两岁的幼弟身上,致使那孩子后来病弱早早夭折的人,虽然我妈不知道,可我知道,只因为那几声哇哇啼哭吵到了他,他便做出这样恶毒之事,我又怎敢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和我的身边人身上呢?
半夜,我跑了出去,循着亮光一直向前跑,不知不觉中已经跑到了白日里那棵黄桷树下,他正在那儿收拾着摆放在外面的花,绣球扒拉着他的裤脚,极力想往他身上跳,他一边抱着花,一边轻脚将它推开,小黑球喵呜两声,跳进了花堆里,他无奈地笑了笑,自顾自地说着,“你还真是会自己找乐子!”
我站在灯下,向前走去,“先生!”我本能地靠近,他讶异地看着我,“你怎么来了?”
他放下花,邀我进去,我微微摇头,望着暗夜下随风呼呼而动的黄桷树,树下的两个影子如同平行线一般被拉得格外长,拉到没有光亮的地方,也始终没个交点。
“先生,你送的花死了!”他曾说,花的长久与光没多大关系,可那株向日葵两日未到,便枯了枝叶。
“没事,我再送你一株连根的,养着好些。” 他淡淡一笑,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得离开这儿了!”我摆弄着地上的枯叶,望着那拥有艳丽颜色的花失了神。
他本向前的步伐顿了顿,停下来,招来小黑球,走过来,一脸担忧地看着脸色惨淡的我,“怎么了?”
“我是逃出来的,在外头躲了两三年,被我爸找到了,我妈死了,他叫我回去给他还债,这一走,再也回不来了。”我故作轻松的说道,指着我手上那两条伤疤,调侃道:“你猜,会不会有第三条?”
“都逃出来了,何必还要回去?”他按下我那举起的手,手掌的温度传来,我才意识到夜很凉,头顶的星星若隐若现,月亮躲在云层里只露出了半个角。
“我想没什么,比自由更重要。”
再想起那时他说的话,我真希望自己当时什么也没听进去,不会想到以逃来延续逃地想法。
4
是的,我逃了,天刚露出第一点白,我就收拾着行囊逃往下一站,不知道父亲会不会跟来,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随便购了张票,踏上了未知的方向,他和我一起。所有的事情都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可事实上我们只相识两日而已。
他说,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平淡了,或许该找个机会改变一下了。
我们来到了长江边的一个边陲小城,那儿的雨格外清透,长江靠岸的地方几个约莫四十左右的人比赛游泳,裸露着上半身一头窜进水里,我俩坐在岸边儿悬荡双腿,静静享受着难得的安静,看着游泳的人往那深处钻,偶尔冒出个头,过了一会儿便只能看见几个小点,他们在往对面游,对面空旷的荒坡上继而从水里出来几个人,填满了杂草横行的荒坡。
我问他,“就这么跑出来,不怕吗?”
他淡淡一笑,递给我一只刚刚用岸边长的狗尾巴草做成的小狗,“不知道,起码现在,不会!”
两个身影相互靠着,太阳渐渐落下,火红的霞光染满了大半个天空,平静如常的江面倒映处最美的黄昏,我无从得知他的自信来自何处,亦是不明他为何愿意同我走这荒诞的路。许久过后,我才得知,在那些我深陷绝望的过去里,亦是他将血泊中的我拉起,第一条疤在校外的小巷子里,第二条疤是在废弃的厂房中,他始终在我身后。只因为我曾说:我其实很想好好活着。
怪不得他曾说过说,我们见过。在极大的暴雨之下,我们曾在同一屋檐下躲过雨。
在小城的那段时间,最为平淡。我们爬到山顶因为遇见了菜花蛇,着急忙慌地往下头跑;蹭着别人的客船揽过长江的空荡平静,趁人没发现时跳进水里,学着那日比赛游泳的人一般游到了对面的荒地上;吃着路边汽车疾行扬过灰尘的小食......父亲的追来,使得这一切都戛然而止,父亲一直赖在素姨的店里不走,我的电话透露了我所有的行踪,他满身的酒气,俨然没了理智。
这场逃跑还未终结,他真的是个疯子,半个杀人犯的疯子有什么做不出来?长江垮桥上聚满了人,父亲将他推了下去,我被父亲扯着头发不容抗拒的拖着离开,眼看着那只剩下一丝生息的他将无机会,我拿起藏在口袋里久未动用的刀划向控制我的人,刀身锋利,是我那晚出逃时预备给自己的终结。父亲那满是污垢的手掌被划了一条不浅的口子,鲜血流出,耳边传来他的尖叫声,他的另一只手毫不客气的挥向我,我得了一巴掌,也已成疯子。众人退却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刀划向他,手上、腿上、脸上都出现了伤口,再无反抗之力的他受了最后一刀,一刀捅进了他的眼睛里,再无声息。耳边响起了警铃声......嘈杂的人声混杂在不远处广场上的舞曲,我拿着刀划向自己......一跃落入那长江里,平静的江面扑通一声,溅出三米高的水花,江的最深处,他在持续下沉,四肢摊开着毫无反抗,我费力地靠近,直至最后......
如果那只是一场雨,从许多年前开始就不曾遇见,也许第一刀划下去的时候我就已经离开了,血泊中绽放出鲜艳的红玫瑰,我们一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