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相亲(下)

2022-05-19  本文已影响0人  张正义_be5a

第二天一早,桂华喊起正酣的星子,说:

    “你还懒!不看看时辰,不要让人家女方等你才对。”

    “该让她等等,先立点儿威风,活该男方等女方的吗?”

    “那自然,女孩子总是娇贵些吧?快快穿好了,我下去等你。”

    “小娜呢?也没起来?”

    “问她做什么?”

    “也叫她去帮我参考参考,她眼光老厉害的。”

    “别、别、别!她是个好人,不惹上她的好。不要叫她晓得了,她不睡到十点钟是不会起床的。”说着已下去。

    星子备好了,蹑手蹑脚地到小娜房里,悄悄喊醒她,说:

    “我就去相亲,在米酒馆里。你去不去看?要去,等后再来,不要叫妈看见你了。”

    小娜一骨碌爬起来,眼睛犹自半闭着,“咯咯”笑道:

    “有趣有趣!我一定来。你看我的。”

    星子和小娜笑了几句,就下楼跟妈妈一起往集上去了。

    易长征熬了半宵,此时已经起床,双眼红肿得象猴子屁眼儿。他前后不见了老婆,嚼了几句,抱怨没早饭吃,就思忖着上街上吃什么早点了。他的一天又将是于此开始直到夜半甚或明早,是柳西第一等心闲不知操劳者,连三贵几个都把这位副支书归入了己类中,且自愧没条件跟支书比着享乐。假如桂华也曾这么讽劝过他,那么易长征肯定是不会承认的,说不定痛感抱屈。他以为他喜好打麻将是正常的,所有嗜好都理所当然,一点儿也不影响份内工作。份内工作是什么?上传下达、指挥指挥生产、调停调停纠纷,有人来检查时按上边儿要求搞点儿小手段,召开会议时犒劳犒劳尘封的嘴巴、有人请吃就去吃、能帮人玩巧儿的尽量帮人去。易长征这人,倒不坏,出名的大孝子,就是有点那个,不好形容他。

    星子和母亲桂华两个人在铁道口与凤慧汇合,凤慧带着她的小二。桂华便嘀咕,心里说:这臭婆娘!精呀!带着孩子,不是摆明要星子给她买一身衣裳吗?算得可真细,怕我们不晓得谢她怎么的?嘴上可把小二尽往好处夸了一通。凤慧说:

    “你看看表,离七点不远了吧?快去米酒馆,说不定人家早来了。赶早也好多了解一下。是吧,星子?”

    星子自然说是。一起过了铁路口,挤了一遭,到米酒馆里一看,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也不见什么沈姑娘。就等呗,一边要了米酒,一边低低说笑起来。他们坐在角落里,易星时不时地望着门外。实话,尽管相亲过不止一回两回,他还是避免不了有些紧张。他向凤慧打听起沈美娟的些些情况。

    张凤慧则一个劲儿地往得意处夸奖沈美娟,说她又贤慧又漂亮,又温柔又大方,又勤快又能干又细致又检点。总之,天下女子的美德她无一不有,并且又有许多举世无双的品德。吹是吹上天了,假像造得极美丽。足见张凤慧还不是个老辣精明的媒人,只知道吹嘘的厉害,却不懂得贬人的高明。做媒一事,自然先由媒人口中得出一个大略的形象,形象高了固然迷人,可乍一见面不如所说,岂不立即产生厌烦感?有时反而是往低处压着些儿,成功的机率要大得多。

    星子虽然摆着是个重品貌的男孩子,可省着点儿吹那女子也不见得他就连面儿也不要见。他正是专门回来相亲的。看这一回的结果如何。

    米酒馆的人渐渐多了。为了不致开馆人生烦,嫌他们占着座位不走,星子又去端了几碗米酒。馆主人也认得是支书的儿子,猜得他是来相亲的,原也并没怪他的意思,只在星子耳边说:

    “你不要不好意思,事成后买糖来吃就成了。”

    星子笑着答应。忽见一个人进来,是云峰,妹妹先的对象。星子注意地望了他一眼,他却没有望这边儿。开馆的凑在星子耳边儿说:

    “这才真是位怪角儿。每天都来,一坐就小半天,傻愣愣的,有时就对着空气笑了,梦游似的。米酒是成双成双碗地端上去,却又不喝一口,凉了就换。你说他要是单做这么一回吧,我还信他是在等人。每天都这样,怕不是真有点儿不正常吧?而且总是那个位子,别人早占了,他就非等别人离开。你看——”

    星子掉头看,见云峰果然站在一张桌子边望着门外,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星子想笑,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他把米酒端过去,见妈妈也见着了云峰,一直盯着云峰。星子把米酒放了一碗在妈妈跟前。桂华掉过头来,说:

    “那家伙也在这儿。我见了他就觉得讨厌。”

    “那您还盯着人家看?不会是舍不得他吧?”

    凤慧也笑了,看过了云峰说:

    “我就不大明白小娜这丫头,是什么眼光?这一个分明比那一个强十倍,她怎么硬是瞧中那一个呢?简直昏了头了!嫂子你也是有眼光的人,这回就做了一次没眼光的事儿。”

    “哪里,你不晓得,”桂华说,“这和我不相干。我管不了二丫头,她自作主张。”

    凤慧晦晦地笑了,过会儿才又说:

    “我去门口迎着,怎么这时还不来呢?几点了,星子?八点了吗?哎呀——”她显得有些儿焦燥地出去了。

    星子早等得不耐烦了,心里说:只有人等我的,哪有我等人的?依往日早甩脚走人了。这回确也是依了凤慧的面子,又实在对那个如何完美的沈姑娘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非常想一睹为快,也就安静地坐等着,一边幻想着中意后约会的动人场景,畅快地陶醉了一翻。

    桂华坐不住,也出去了。经过云峰时,她瞟了他一眼,重重哼了一声。云峰听见了,并没抬头。他听出了是谁。他不大喜欢这个女人,向来不大愿意搭理她。接下来,云峰朝里瞄了一眼,见到了星子。星子恰好也看着他,两个人互相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个觉得那个象一个人,那个为这个做不成妹夫而有几分惋惜。星子猛然想到小娜说要来的,她碰见云峰在这儿,会自在吗?不过亏得她是个很开明的人,不象一般女子那样死心眼儿,谈恋爱是不成功便成仁,爱人与仇人,只有一个选择,丝毫不含糊。她会坦然面对的。

    想到这一点,星子挪过去,在云峰对面坐下来。

    “抽烟吗?”

    云峰摇了摇头。

    “我也不抽,带一盒假客气用的。不介意我坐这儿吧?好像是在等人?”

    云峰微笑着点头算作回答。他看见一个人影在面前闪动着。星子没好问的了。对方的态度虽然谦和,但闭口不语似乎显得傲慢。星子本也是十分高傲之人,哪受得了这等自找没趣的尴尬?随便应了一声,他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且想:莫非是我无意中触怒了他,他不希望我坐那个位子?他等的是什么人?是男人是女人?想着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可就来了。

    但听得门外有凤慧婶婶的声音在说:

    “怎么这样迟才来?看看钟点,以为不来了呢!”

    “哪会不来呢?言而无信算什么人哪!”

    一个粗沙的声音,千万不要是沈美娟!

    进来了,乐乐呵呵地雀噪,凤慧在前,一个老妈子在二,一个中等个儿的女子在后,妈妈押阵儿。星子紧张的!他站起来,尽可能地装出无关紧要的样子去看——忘了招呼了。沈家母女只看了他一眼就笑嘻嘻的了。沈美娟大胆地看着星子,象在打量一件货物。星子也不示弱,目光也放肆起来。只见这沈姑娘:粉扑扑的脸蛋儿,乌压压的发卷儿;长长的眼尾捎媚,弯弯的眉峰顶俏;小鼻微耸,丰唇略翘;耳垂珠环,颈挂金链;一身花香倦人,满嘴软语攻心。

    两个人你一问我一答,唧唧哦哦的,并无条理伦次,也不值得细细记取。一旁的家长躲开在另谈了,说一千道一万,终看相亲双方各自重要人物的意思。张凤慧见星子和沈美娟谈得正合,就说:

    “我看错不过去了。你们瞧,两个孩子聊得多亲热,横看竖看也般配。再找不出比这更匹配的姻缘了!”

    这话让云峰听了,他看了沈美娟一眼,只一眼,就再不想看第二眼了。通过上面的描述,你以为沈美娟果然是个少见的美人儿?非也!这是个粗看尚有几分姿色,细看来并无任何一点儿美处的女子。倒霉的是星子,一头撞进了粗看的牢笼里,沈美娟就极其敏捷地利用大胆与甜话儿给牢笼上了把锁儿。媒人又织好了蒙眼睛的布。星子的鉴赏能力消失了,一心觉得眼下这位是可人儿,极对自己的味口。他幸福甜蜜得象个得了奖赏的孩子。他一高兴,桂华焉有不高兴的?兼之初见面时沈家姑娘就大方地喊她“妈妈”,她认为这一定是个极好的儿媳妇。看好了,当然就得去买见面礼。

    这时小娜钻来了,又是一个真正漂亮的女子。沈美娟见了小娜,勉强笑着和她说话。挨这么近,小娜盯着沈美娟那张人工合成的脸,象钉子钉在沈美娟的心上。她以为小娜还只十七八岁,皮肤想当然保养得娇嫩。她极力拿出一副爱护包容的姿态来面对小娜。小娜心里冷笑着,想: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哥哥怎么变得这么低级!痰迷心窍了吧?比起天楚来,她一半儿都不如!当下也不好说什么,寻机拉了哥哥一旁耳语道:

    “这也算作漂亮吗?真丢人!赶快吹灯!”

    星子以为她是在开玩笑,说:

    “我就喜欢,怎样?你不要太得意,看看那边是谁。”

    小娜依言望去,目光所及,不禁心中一跳。她不料云峰会上这种地方来,她记得以前自己曾经拉他来过一次,他嫌又脏又吵的,这回怎么竟一个人来了呢?便懒得管星子的事了。星子和沈美娟并媒人、家长齐去买见面礼了。

    桂华指了小娜一下,小娜没有跟出。

    小娜这方心情极乱地想:人不可貌相,也说不定那姓沈的确是个好姑娘;星子喜欢就行了,我管得了那么多?天楚,就听天由命吧。

    原来,她早有将天楚许配给哥哥的意思,又不愿先喧得一世界的人知道。但星子才回,正欲和他提提,又知他专门为相亲而回的,且想等等看,若好自然不须多说话,便不好,再提天楚也不迟。现在看来,天楚没指望了,实在叫小娜可惜。那天楚,原本暗恋着表哥林海建,只是一向羞于表白,自失了这多年来的大好机会。刚刚预备壮起胆儿对表哥一诉衷情吧,小娜捷足先登,轻易俘获了海建的心。天楚并不知道海建与莘夕的陈情旧事,小娜占了点人情的便宜,单以为小娜生长得比自己出众,更配得上表哥罢了,所以也不忌恨小娜,依然把小娜当作朋友。言行上,天楚这女子却并不象莘夕等那么执拗,把感情看得高于一切。所谓一切随缘而定,天楚年龄虽到,却还并不一味急着想把自己胡乱嫁出去。她平平静静地在市里打工挣钱,安静地等待着姻缘。

    小娜抛开哥哥的事不论,那一位呆坐着的才是她不想离开的真正原因。云峰并没有看她,似乎凝望着对面桌上的那只碗。那淡定超脱的神情是小娜那么熟悉却又如此疏远的。小娜想:我要不要过去招呼一下?我应该立码离开这儿,象别人避免见到不好招呼的人那样避开他吗?如果他看见了我,该他来招呼我才对,否则,就是他根本不想见到我。小娜把一碗米酒喝了,走了过去。

    云峰抬眼看着她,没有表情,无笑意,也无话。小娜迟疑了一下,自主坐在他对面。两个人对望着。

    云峰忽然笑了,笑先浮现在他的眼睛里,然后象绽开的花一样,一层层往外延伸,穿越面颊,牵上嘴角。小娜望着这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却分明感觉到嘲弄的味道。他的笑容从来没有属于过她,永远也不会。小娜早就明白这一点,她没有理由不怀疑云峰是在无声地挖苦嘲讽自己。她后悔采取了冒失唐突的方法。这个座位,显然不是为她而设的。面前这碗米酒,她也喝不起。她的脸红了,好像馆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看着她,窥视她,挤弄她,嘲笑她。她只觉得气短胸闷,心跳若鼓点儿。她几乎忍不住燥怒,羞耻就将反戈一击,幸而———

    “我要结婚了!”小娜习惯性地甩了甩头发,抬起细嫩的手抚弄了一下鬓角,看着云峰不动声色地说。

    想到这一点,小娜当然可以不顾其它了。云峰却没什么反应,就象听见某个陌生人拉着他说“我要结婚了”一样,除了庆贺一翻,既不会有多高兴,也不会有多伤心。所以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说:

    “那该恭喜你了。恭喜你吧,要结婚的人!”

    小娜知道云峰不大乐见自己,立走又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就索性放啰索些,问:

    “你呢?有什么打算?”

    云峰睁大眼睛,象是不太理解的样子。

    “不结婚了?不打算做点儿什么事业?”小娜极少表现得这么柔声细气的,她似乎有些小心,“做人不能太单纯了,其实什么都没你想的那么轻松,那么美好。人,终归都得走一条老路子。”

    “什么老路子?”云峰问。

    “结婚,生子,为这些去工作,去打拼。”

    “目的一样。”

    “什么目的一样?”

    “和动物的一样。结婚,生子,嘿,有意思!繁殖,传种,一代接一代!你不如说文明的目的也不过如此低级趣味!”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低级趣味,你把那些想得太丑恶了。你太单纯了!”

    小娜又一次指出云峰性格的一面小小的弱点来。似乎也不算弱点,也可说是极其不合时宜的。小娜老这样以为,云峰细细揣磨起这“单纯”二字的意义来。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

    “我不懂你指的单纯是就思想而言还是就心灵而言。这是两回事。但世界本就是单纯的,你们非要认为它复杂。你们都喜欢把真实潜藏在复杂里边。我可以从任何意义上变得复杂,可以一下子抛掉所有的单纯,因为我洞悉你们眼里所谓的‘复杂’与‘单纯’的分界线。可那样又能怎样呢?多了一个虚伪的人而已!”

    他低下头去,闭上眼睛。

    “你觉得我们都不虚伪的?我们,你们,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娜忍住笑,摇着头说,“你错了,我——”

    “你错了!看你多么自信!说得多么肯定!”他冷笑了。

    “我们也不用争了,我的观点不错,你的也有理,怎样?单纯也好,复杂也罢,都是你自家的事情,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你迟早都不愁没人喜欢你,你有本钱。”

    小娜看见云峰皱了皱眉头,心里大为痛快,总算羞辱了他一顿!她马上接着笑了,以示自己的无心:

    “以前总怪你不笑,待人冷漠。今天才晓得了,原来你还是不笑的好,有些‘潜藏的魅力’的味道。还要遐思下去吗?这米酒早冷了。不过在夏天,冷了也无妨。”

    她乐滋滋地站起来,脸色上有几分得意。云峰没有抬头,他不想仰望谁。

    小娜于此开始对云峰极度蔑视起来。她一丁点儿也瞧不起这个男子。以前她顶多只是因恨生厌,受不了和他在一起时的拘束感,觉得他太冷漠了太孤傲了,这时为着自尊的原因,她毫不犹豫地施放厌恶,使云峰滑落到连一个小丑也不如的地步。他算什么呢?过的是衣食无忧的寄生虫生活;偌大一个男人,成日里浪费着青春的宝贵精力;行动寄托在思想里头,思想又能值几分几文?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他呀,他怎么从来不害臊呢?就算他爸能给他万贯家私,能保证他过一生无忧无虑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他只有一点可取,就是从来不乱花钱。所以,他的未来,估计是不成问题的。要谈希望,哪儿比得了林海建?过日子,看重金钱的人更为可靠。

    小娜也不说什么,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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