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喇叭

2019-12-01  本文已影响0人  昶ct

《少年的你》是前段时间热度很高的电影,抛开校园霸凌的话题,影片的三位主角陈念、刘北山和魏莱都是内心孤独的小孩,他们都渴望被理解和关注。陈念和小北身处社会底层,窘迫的现实是他们难以挣脱的泥淖,他们一边在闭塞的牢笼里无路可逃,一边又憧憬着牢笼以外的天空。而魏莱虽然身在上流社会,但是父母一贯坚持的严苛甚至有些冷酷的精英教育,让她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我才能理解那么飞扬跋扈的她会跪倒在陈念面前,请求她不要报警,因为她知道她的父母是绝对不能容许她再次复读的。从另一种角度说,她是盛气凌人的施暴者,也是低到尘埃的受害者。

影片很打动我的一处场景是,陈念和小北挤在一张小床上,陈念轻声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我猜想这应该是小北第一次向别人讲述他不幸的身世和经历。他的叙述是克制的,却也是柔软和脆弱的,因为被认真地倾听着和关心着,他似乎找到了一处与自己、与世界和解的突破口,所以在那一刻的他突然就收起了对抗世界的尖锐爪牙。

我们总以为成年以后,一切都会变好。就像陈念以为的一样,只有少年是敏感孤独的,大人必定是成熟和周全的,并且一定也是麻木的,所以即便有什么来自上帝或者人的打击,也没什么关系了。可是,是这样的吗?谁都不是刀枪不入的钢铁侠啊,我们只是把幼时低矮的心墙一点点地垒高,任凭内心如何聒噪,外表看来总是不动声色。

前段时间,我去表妹家吃饭,当时她们暂住在她姨父家。席间,不断有人念叨一个叫“哑巴”的人。有人问道:“哑巴还没回来吗?”有人答:“他回家向来都很晚的,每天都要去附近的小区卖螺蛳。”有人夸赞道:“哑巴很能干的,卖不完剩下的螺蛳就拿回来喂鸡,还会经常去地里做农活呢!”又有人接过话茬:“哑巴身体很硬朗啊。”我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突然对这位被唤作“哑巴”的神秘人产生了兴趣。可等我们都吃完饭,哑巴还是没有回来,我忍不住向妈妈打听他的情况。原来,“哑巴”是表妹姨父的伯父,已经年逾古稀,却一直没有结婚成家,所以就和表妹姨父家一起生活。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将三轮车停放在院子的过道里,旁边的水桶里还剩余些螺蛳。当时约莫是七点不到的光景,天空已经完全是墨染的了。他穿着一件老式的中山装,瘦长的身型,背微微佝偻,缓慢地挪步到客厅的门口。他环视了一下我们几个生面孔,眼神里有些不安和无措。他在原地停顿了几秒,又转身走到前屋去,在水池边接了一盆水擦了下脸,然后背对我们坐下来洗脚,一时间安静得只听见水声。舅妈得知“哑巴”回来后便走到他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背,和他比了一个吃饭的手势,他木讷地点了点头。不多久,我看见他端了一小杯杨梅烧酒,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走向客厅,在幽暗的灯光下,他的手里像是揣着紫红色的烛火,神秘又孤独。哑巴落座后,菜已经被整齐地摆放在了桌上。这时候,饭桌周围似乎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区域,而客厅的另一边,大家则在热络地闲聊。我想哑巴肯定是无人问津的,沟通障碍的尴尬大概都会选择回避吧。可是,我错了。突然间,大家都向哑巴围了过来,有的向他比划吃饭的手势,有的满脸笑意地说,“慢慢吃啊!”确定哑巴有理解他们的好意,又默默地散开,不打扰他吃饭。看似粗劣的“搭讪”,却善意而温暖。那时候,哑巴呆板的面孔突然就生动起来了,他笑了,露出了并不整齐的牙齿。

我当时站在离饭桌不远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他的侧脸,他的五官算不上鲜明立体,但嘴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嘴唇有一点偏厚,呈一个喇叭的形状微微向外展开,像是要把心墙以内的声音一点点往外扩散。

他的真实姓名我无从得知,也终究没能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失语的,但是我想,他一定也是希望被倾听和了解的吧,哪怕就只是和大家说说今天的螺蛳卖了多少钱。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叔伯父,同样因为身患残疾,也终身未娶。大家都叫他“瞎子爷爷”,于是也就没有人再记得他的姓名。

从我记事起,他就住在我们家的后屋,一直穿着一件灰黑色的长布衫。每次吃饭的时候,妈妈都会把碗筷放到他手里,因为他看不见,经常掉得满地都是米饭。那个时候的我约莫五六岁左右,只知道叔伯父有一双让人看了害怕的眼睛,它不像一般人的眼睛,眼白和眼珠是很分明的,他的整个眼球都是灰灰的、浑浊的。因为害怕,我总是刻意疏离他,不敢和他说话,甚至会和别的小孩一起叫他瞎子爷爷。可是等我长大一点才明白,原来他是因为得了很严重的白内障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才失明的。

叔伯父平时话很少,许是生病又无处排解,有时他的嘴里会嘟囔几句不清不楚的话,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们也就不理会了。可是,他经常拄着拐杖去找隔壁的阿太聊天。记得有一回我偷偷跟在他身后想去看看,那天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阳光一直倾泻到门口,叔伯父和阿太相对坐着,他们离太阳光的距离只有一道半尺高的门槛,他们没有看向彼此,也不和对方说话,但不知怎的,那天的叔伯父看着和平时不太一样,看着就十分静谧美好。后来,没多久叔伯父去世了,不久隔壁的阿太也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场景,只是后来突然读到顾城的《门前》,“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想起那天,恰如其分。

有位脱口秀选手王建国曾经这样描述自己和世界的关系,他说,“我一直是那个守墓的人,而这个世界就是我看的坟。”突然觉得,叔伯父也许就是这样一位孤独的守墓人,可只有隔壁阿太有理解他的孤独,有认真地倾听他。又或者,他们都透过对方会说话的喇叭,凑巧听到了彼此心里的声音。

在最近一期《奇遇人生》的节目里,讲述了一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他忘却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表现得就像是五六岁的小孩。在儿子摩挲他的脑袋时,他会开心地说,“我喜欢你摸我的头,因为你会比别人更用力一些。”在从未和他正式表白过的妻子突然对他说“我爱你”的时候,他会幸福地说,“我高兴得快哭了!”看这段的时候,我竟被感动到哭了。老人的表达直接又可爱,从不隐藏欢喜或是悲伤,可是,假使他没有生病,他一定也是沉默内敛的吧。

去年年底的时候,外公因为肥厚性心肌炎在医院接受治疗。住院当天,他整个人都是浮肿的,颤颤巍巍地,站也站不稳。一个星期后,我们去接他出院,浮肿是消退了,但没了以往矍铄的精神,显得羸弱和无力,你完全想象不到就在不久以前,他还能一个人扛起一台很重的老式电视机。

我看着他很笨重地挪进车后座,并且双手用力地支撑着。到家楼下的时候,他径直走向了电梯口,我一时竟以为他大病初愈有点糊涂,不记得自己家住哪儿了。外公家在二楼,走一层楼梯就可以到,他向来都是走楼梯的,此前从未坐过电梯。可是,原来糊涂的人是我,我实在是木讷和粗心,竟没有发觉外公的欲言又止。我把外公指引到了楼梯口,对他说,“家在这儿呢,上一层楼梯就到啦。”他原本应该是想和我解释什么的吧,他微微努了一下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而看外公抬腿上楼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他不是弄错了,而是真的走不动了。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扶手,双腿弯曲着,缓慢地往上蹬,看得出他每一步都很吃力,因为他的鞋面几乎是贴着楼梯的石板拖上去的。在外公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我很想对他说,“我们不走楼梯了,去坐电梯吧。”可是,我最终没有说。我在后面看着他一步一步地终于挪到了二楼的门口,然后他回过头,喘着气,对着我笑。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说,“即便多么骄傲的人,一躺上病床也都谦恭。”而这一刻离开病床的外公,还是勉强骄傲着,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想掩饰的脆弱,后知后觉的我选择缄口,不拆穿。

今年,外公的体力恢复了不少,精神也越发好了。十月,我和妈妈一起去看他的时候,他刚好买了甘蔗,招呼大家吃,他的牙齿也好,还能啃甘蔗,且吃得津津有味。等到回家的时候,外婆送我们到门口,她突然有些严肃地对我说,“婷婷,你要听话。”我当时的感觉说不上来,只觉得这该是对少不经事的小孩说的话才对啊。后来,我偶然问起妹妹为什么选择这么早结婚,她的回答让我惊讶又惭愧,她说,“因为爷爷身体不好,所以就想早点定下来让他安心。”原来妹妹是因为外公,外公藏在心里的话,她都听见了。所以,外婆说得没有错啊。我确实还是一个自私又无知的小孩。

如果我有一台时光旅行机,我很想很想回去去年十二月的午后,那一天我和奶奶并排坐着,挨得很近。我们一起吃着胡柚,她说很好吃,水分很多,又很清爽。于是姐姐给奶奶盛了很多,她很开心。那天奶奶的精神还不错,只是偶有咳嗽,我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她笑着说,“没事没事,奶奶身体好着呢!”于是,马虎的我真的轻信了她的话,没有再细问。如果那天我没有急着要走,如果那天我有多和奶奶聊会儿天,如果那天我有发现问题坚持带她去做检查,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呢。

那天的午后和每一个冬天的午后一样,阳光慢慢地淡薄,脱离,最后凝做微弱的红光一步步爬上墙,爬上屋顶……一直到我怎么也追不上了。可是那天,我原本是有机会可以抓住的。原来,我本可以是比无能为力更难过的。

奶奶,您若尚且在场,冬日该是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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