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母亲& 55
刘小兰在老家陪着刘爸呆了一个星期,安顿好他的生活起居后再回到废品站时,牛秋春的儿子张爱牛却辍学回家了。
张爱牛只比刘小兰失散的儿子浩浩小了一岁,他连续参加了两次高考,第一年考时,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争取考上一所二流大学。第一回的目标没达上,又卷土重来接着复读接着考,这回他投入了更多的心血,把目标定在了一流大学。没想,又经过这一年多夜以继日的刻苦攻读,却并没有换来同等的回报,他高考再次失利,竟比第一回考得还差,一流大学没考上,连二流大学也没考上,这让他很是泄气。
那天学校放榜时,张爱牛惶恐不安地站在那几张红晃晃的榜单前,同学们早早地聚集在那里,你推我搡地瞪大着眼睛,伸长着脖子,在一张张榜单上找自己的名字,从左边找到右边,又从右边找到左边,那神情专注得忘了呼吸。有的同学找到自己的名字后放声尖叫,又蹦又跳,有的同学愁眉苦脸,垂头丧气地转身走开。也有很多的家长陪着自家的孩子过来看榜,他们的神情跟孩子们一样,喜的喜,悲的悲。
张爱牛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他挤在人群里却感觉不到脚是踩在地面上的,双手也不受控制的颤抖,喉咙里一阵阵发紧,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榜单上一排排的人名,一排排的数字,红底黑字整整齐齐的排列着,显得格外庄严和神圣。
他记得那个时刻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刻骨铭心,好像命运变成了一个脆弱的玻璃瓶,在他的手心里拽着,一不留心就捏碎了。当他在上千人的名单中搜寻到自己的名字时,却不敢马上去看那个数字,而是先把眼睛紧紧的闭上。其实,他的心里是想着一个好结果的,可他又没有足够的自信。于是,他给了自己好一会儿的时间,让自己的心里能够承受一个出乎意料的坏结果时,才把眼睛慢慢的睁开。
张爱牛第一眼看到那三个数字,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定定的看了几回。排在他名字上面的一个同学的分数比他多了六十多分,刚好上了一本分数线,而排在他名字下面的一个女同学还超出了一本分数线二十多分。他的第一眼不自觉把目光落在了上面的那个分数上,而后又落在了下面的分数上,最后不得不面对中间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分数。
没错,他又一次落榜了。张爱牛倒抽了一口气,顿时感觉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了一个洞,里面是一个黑窟窿,眼前一片黑,脑袋却里一片白。他夹在两个上榜的同学之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两名凯旋而归的战士押着的一个打了败仗的俘虏。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一种巨大的落差,让他又羞又愧。
面对了自己,面对父母却需要更大的勇气。这个结果,父母和他一样,心心念念地盼了两年,而自己却要把这样的一张卷子交到他们的手上。还没有摸到父母那双长满茧子的劳动人民的手,张爱牛的心里已经充满了愧疚。更确切的说,他不是在意这三个数字,而是更在意父母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
张爱牛现在还清晰的记得,那天他从学校回到家里后的情景。
还没跨进屋门,妈妈牛秋春一脸灿笑着迎了出来。
“儿子,来,喝汤,妈特意给你熬了鸡汤。”
牛秋春一看到儿子回来,忙从堂屋里迎了出来,直拉着他往饭桌旁坐下。
妈妈越是这样,张爱牛的心里越难受。于是,他只好低下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这碗热汤。汤是滚热的,他的心却是冰凉的。
其实,当牛秋春看到儿子刚走进院门口时,她就已经知道了结果。她的儿子总是把心思都写在脸上,哪怕考上了二本,他也不会这么丧气。虽然,她在心里也为儿子感到可惜。可这种时候,她即使是一个粗人,却知道一个母亲担当的责任。
“儿子,先喝点汤吧!”
牛秋春想安慰儿子,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把汤碗又往儿子的面前推了推,绝口不提考试成绩的事。
张爱牛把心里的苦揉成了一团,一时排不出,只好堵在心口。他把脸埋在汤碗上,汤里冒出的热气糊了他的眼睛。
这时,张爱国走进屋来,他来不及拍掉身上的灰尘,忙一屁股坐在儿子的对面,把那双满是污垢的手掌板在桌底下随意拍了两下后就往裤腿上擦,满脸喜滋滋地问。
“儿子,结果出来了,这回考得怎样?”
张爱国的内心是很激动的,他没有留意儿子的神情,只在心里暗暗笑自己当初娶媳妇也没这么紧张过。
张爱牛感觉脑袋没有了脖颈的支撑像要掉到地上去了,他抬不起头来,眼泪悄悄地往面前的汤碗里落。
牛秋春眼尖,看到那碗汤里滴进了几滴眼泪,她的眼眶就红了。自己陪着儿子苦苦熬了两年,还是没有熬来一个好的结果。她多想儿子能好好考个大学,过一种轻松的日子,不要像他们两口子一样。
张爱国见牛秋春这副神情,他也不问了,那张脸霎时变得冷峻而严肃,比他面对废品行情下降时还要愁苦了三分。
不过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右手往桌面上一拍,还有锈渣子从手背上落下来。
“儿子,不就三个数吗?今年达不上,明年接着上。”
张爱国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本来是想把这种压抑的气氛缓和一下,没想他这话一说出口,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更重沉了。
“再接着上,可又能考得上吗?”
张爱国闷闷地在心里想,不自觉重重地发出了一声叹息,让张爱牛把那颗低垂的脑袋抬了起来。
“爸,不考了,再考也许连三本也考不上了。”
张爱牛气鼓鼓的说,心里那股闷气还没吐出来。
“儿子,一本考不上,二本也不差的,我们就上二本的大学去。”
张爱国心想儿子没考上一本,总考上二本了吧,一家子人不可能为了考个一本又都再熬上一年吧!他这话本是想宽慰儿子的,却正戳中了儿子的痛处。没考上二本正是张爱牛最不能接受的,他这话一说出口,张爱牛再也顾不上羞不羞了,顿时就在父母的面前像个小孩大声哭起来。
张爱国还是以为儿子是没考上一本难受,继续依着自己的想法宽慰儿子。
“儿子,二本也有很多好大学,一本出来的大学生不见得就比二本的好。”
“还上什么大学,我连二本都没考上。”
张爱牛一面说,一面气冲冲的从凳子上站起来,这个结果不光让他丧气,情绪也变得特别烦躁不安。
他这话像一个定海神针,把张爱国和牛秋春定在桌子边一动不动。他们是怎么也想不到孩子复读了一年竟然二本也没考上,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时,张爱牛说了一句灰心丧气的话,像拿了把锥子锉了牛秋春的心。
“爸,我脑袋笨,干什么都不行,以后我就跟着你们在家捡破烂吧!”
张爱牛的情绪稳定下来,说话的语气变得很低沉,是他对命运的妥协。
“谁说的呢?铁有铁的用处,刚有刚的用处,我们还得分了类去交货呢!”
牛秋春书读得不多,她只能从身边的日常事务中去读懂人生。她这话一说出来,像一道雨后的彩虹,让人看到生命的光。
“可不是吗?儿子,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
张爱国把他老婆的这番话吃透了,忙就顺着这个意思,也来了一句通俗易懂的话来宽慰儿子。
张爱牛那双灰暗的眼睛在父母热诚而殷切的注视下一点点的变得明亮起来,他顺着父母的意思在心里想了想,也说了一句算是鼓励自己的话。
“妈,我本来就是一块铁,没必要非得把自己折腾成一块刚。”
他这样说着,胸口那团闷气顿时消散了许多,这时,他面对父母也不觉难为情了,就像一个三岁的小孩自然而然的跟父母撒娇一样。
“妈,爸,我真不是一块读书的料,这两年真把我的脑细胞都烧完了,我已经尽力了,再考,烧坏脑子了也还是这样。”
儿子这番话说得可怜巴巴的,牛秋春就想到了自己读书时,一到考试就慌乱了神,这感觉让她深有体会。没想,张爱国也和她想到了一处,她还没说出来,张爱国把她想说的话,竟说得一个意思了。
“儿子,算了,咱们家就没有一个读书的料,一颗李子树上难道还妄想结出一个桃子来?”
张爱牛被他老爸的风趣逗得笑了起来,这一下,胸口的闷气全消了,顿觉身心畅快起来。他一笑,牛秋春笑得更开心,说了一堆好话给儿子加油打气。
“儿子,我们不要因为这点不是人命关天的小事像天塌了一样,以后要走的路还长着呢!过了一村,还有一寨不是?这句话是谁说的妈不记得了,反正妈这些年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这话,走不通的路,咱们及时掉个头转个弯就把路走顺了。”
现在,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横在他的眼前,张爱牛不得不作出一个艰难的选择。命运的那条路就踩在自己的脚下,他不能因为一道坡,一条坎就止步不前。
张爱牛还没读完大一,牛秋春就出了车祸。到底是回家帮着爸爸打理废品站还是继续学业,这成了张爱牛每天在心里纠结的一件事。
妈妈那天在饭桌上的一句话,为他迷茫的人生指明了方向。
“过了一村,还有一寨。既然他不是一块读书的料,那就让这块料子在其它的地方发挥作用吧!”
张爱牛在大学里的时光过得并不快乐,很多时候,他是迷茫的。不像读高中时,人生目的清晰明确,每日心里念的想的只是考上好一点的大学。没想到入了大学,反而找不到人生理想了。
大学生的生活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也很不喜欢那样。一群群的青年男女们仿佛身体有释放不完的荷尔蒙,离开禁锢他们的高中生活后,都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在青青的草原上策马驰聘。很多的同学,不是忙着学业,而是忙着谈情说爱,都如他一样,为了一张大学文凭在里面虚度光阴。
现在,张爱牛不想为了那张毫无意义的文凭而把自己的青春白白的荒废。
太阳虽然往西边落下了一点,日光还火辣辣照在废品站里,也洒在了张爱国父子俩那光溜溜的背脊上。为了跟上张爱国在车上码货的速度,张爱牛搬着废材在车下来来回回的跑。地面上是一大堆散乱的废刚材,今天他们父子俩为了把这一堆说定了价钱的钢材全部交出去,因此从早上一直干到了这个时候。这是一件特别耗费体力的苦活,张爱牛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在这种劳苦的生活面前低下了头。
身体的劳累,睡一觉就修复了,可心里的苦累,却不是好好休息就可以解决的。张爱牛从学校回到家后,每天就重复着牛秋春出车祸前的工作,这让他又一次思考起自己困惑的人生。
太阳炙烤在他的身上,他感觉不到热,可命运的磨盘磨在他的心尖上,让他感到火辣辣的疼。他竟成了和父母一样的人,这让他的心里不是那么一回事。
以前在学校,尽管张爱牛的天资是愚笨的,可他拼命的学习,只为了考上一所好的大学,做一份好的工作,决不成为一个像父母这样不能体面生活的人。为了这份体面,他不知道该怎么宽慰自己白白付出的这份努力。他不是瞧不起自己的父母,而是怪自己不能摆脱如这种又苦又累的生活,他是瞧不起他自己。
“爱牛,你还是回到学校里去吧,把大学念完再说……”
张爱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进入灵魂深处不断的拷问自己。他这副落寞的神情被张爱国看到了眼里。
“唉!我这苦了大半辈子是快苦上岸了,儿子,你的苦日子可就才开始呢!你不会读书,就得会干苦活。”
张爱国这样一想,怎么也不想儿子重复他这种又苦又累的生活,只得又劝说他回学校去学点知识。
“爸,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去了。”
张爱牛眼里的坚定摆明了他的态度,虽然这样做活苦,可他在学校里拿着爸妈的辛苦钱混日子也让他心里苦。张爱国无奈的摆了摆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拍了拍手,一屁股坐在了码好的废品堆上。
“读书未必不比跟着老爸干这种苦活好?不学点知识,以后还有更苦的呢!”
张爱国一面说,一面从裤兜里掏出了烟包。
“爸,这种三流大学能学到什么?”
“儿子,人家学校开着难道是教你玩的?”
张爱国抽了两口后,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把玩着,神情戏捏地望着儿子。
张爱牛笑了笑,又把他的学校嘲笑了一番。
“爸,那学校就是让我们交钱玩的,他们都忙着谈恋爱去了,谁还有心学习。我再在里面混两年,就算拿了毕业证也找不到工作。”
张爱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那支烟就在他的手里燃尽了,留着长长的一截烟灰被他用食指轻轻一弹,向四处飞散。
“爸,现在的社会竞争大,人家一本二本出来的大学生也不香了,我们这些三流大学的出来还不臭吗?”
张爱牛被自己这番话逗笑了,他爸张爱国也跟着笑。
“书难读,生意也难做。你看,前面街角又开了一个,这钢材我们收四毛五,他们就收五毛,瞧,我们捡个破烂的都有竞争。”
张爱国无奈的笑,额头上现出几条深浅不一的横纹,让他一下子显得苍老了许多。他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语重心长的又对儿子说。
“儿子,很多人为了生活都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瞧你爸,一天到晚脏兮兮的,难不成我就喜欢这个活儿?”
张爱国又从烟包里抖出一支烟,他还没点燃,看他儿子变成了他老婆的样子说起了他的大道理。
“爸,我不觉得非要读书才能长出息。你看,我们学校每年也出去那么多的毕业生,有几个能把学的东西都用上了?”
“小子,你现在嘴硬,等你吃够苦了就知道该要好好读书了。”
这句话张爱国在心里说了,嘴里却是这样说。
“儿子,爸也不是强制你去读完大学。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爸不干涉你。”
张爱国起身弹了弹落在身上的烟灰,又开始埋头整理废材。这时,儿子在他背后说的一番话触动了他。
“爸,我已经决定了,妈现在不好,你每天又忙,我就在家里和你一起打理废品站,一起照顾妈。等妈好了,我去学习一下废物的利用及处理,到时候,我们也可以把废品站做得红红火火的。”
张爱国丢下手里的废材转过身直朝儿子走来,儿子这副神情真是像极了他妈,他们眼里的那片光把他内心的苦闷一扫而光。
“行啊,好小子,想法不错。”
这一句好小子有着无穷的力量,让张爱牛那困惑的心灵和昏暗的前程都有了方向。
这一车货整完已是日落西山,刘小兰早已给他们做好了晚饭。现在天气热了,刘小兰的事更多。她每天还得给牛秋春洗澡,牛秋春骨架大,搬上搬下都得张爱国出把力。为了不让病人捂出褥疮,牛秋春睡觉的床单和身上穿的衣物也会常常换洗,这真比每天蹲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捡破烂还累。不过这种累让感到快乐,为他们家多做一点事,刘小兰的心里就少了一点愧疚。
漫天的霞光被黑夜一点点的吞噬,月光出来了,冲淡了浓浓的夜色,茫茫无际的月光像白茫茫的雾,罩住了这个杂乱的院子。院子的露天顶棚上挂着一盏暗黄的吊灯,那一束灯光投射在刘小兰娇小的身躯上,地上落下了一团黑色的影子。
刘小兰的事还没有忙完,牛秋春换洗下来的一堆衣物堆在那个大澡盆里,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像一小溜瀑布,直直地流进澡盆里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水声。每每这个时候,就有几只流浪猫从各个旮旯角里钻出来,围在刘小兰的身旁嘻戏。有一只麻灰色的猫今天特别的喜欢粘着刘小兰,不时的在她的身旁绕来绕去,时不时地朝着她眨眨眼睛,喵喵喵的叫上两声。这让刘小兰不由得想起了家里的小黑。
“家里的小黑现在应该会有饱饭吃了吧?人有命运,动物又何尝不是呢?小黑跟着我哥连一顿饱饭都难得吃上,要是我妈还在,可不比我爸喂食得好。还有这几只流浪猫,现在遇到了我,不是又有了家也有得吃。唉!人和动物都是命。”
这时,一种男人独有的醇厚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刘小兰的心里悸动了一下,这个声音从什么时候起竟叫她听得这么的舒心。
“呦,小兰,你想什么呢?”
张爱国看着澡盆里漫出来了水,一面说着把水龙头关了。
刘小兰的脑袋里还在想那些有关命运的事,面前这个男人,让她在心里忍不住又想,“如果不是浩儿的事,我和这个男人又怎么会认识。”
这种想法让她感到自己心里的那潭死水被人从源头挖开了一条口子,活水源源不断的注入进来。这是一种生命的激情,刘小兰感到自己又年轻了,有了那种热血复活的感觉。她看着张爱国时,眼里是有光的,而这种光,她越想藏起来,反而从四面八方折射出来,这是她无法控制的。这种无力的感觉,有时又叫她害怕。尽管内心里的思想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但是刘小兰还是刻意压制着自己,把自己不真实的一面摆出来。
“没想什么,天热,你进去休息吧!”
刘小兰故意用一种很冷淡的语气说话,她说话时只用余光瞄准张爱国,她的嘴上虽说是赶着他走,可当她看见张爱国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面向她站着时,她的内心又是极欢快的。
“外面才坐着舒服呢!来,小兰,你坐一旁歇着,这大件的床单你扭都扭不动。”
张爱国说着就蹲在了水池边用力的搓洗床单,他的光背脊在月光下抽动起来,刘小兰把目光定在他宽阔的背脊上,贪婪的欣赏着这一个男人雄壮的身体,月光静静的,她的心却乱了。
她的手不自觉从月光下伸了出去,即刻又抽了回来,她存了这样的心思也像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抽回来的手恨不得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脸上。
“张哥,你进去吧!让我来洗。”
“小兰,你坐着,我来,这床单打湿了很沉,你提都提不起来。”
张爱国想也不想地推开刘小兰,这个女人总是能轻易地激发他内心里的某一种强烈的情感,这种情感使他愉悦,兴奋,有时候叫他欲罢不能。和牛秋春相识到结婚,再到如今儿子都这么大了,他们一起走过了二十几年,尽管这些年他们相亲相爱的走过来,可他却从来没有对牛秋春产生过这样的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很多人过了一辈子,把爱情当成亲情,糊弄自己过去了。也有人把亲情当爱情,聊以自慰罢了。真正爱得死去活来,又死活不分开的又有几个呢?如果说亲情是每日东升西落的太阳,那么爱情就是天上的彩虹,因为短暂而显得惊艳罢了。归根结底,罗曼蒂克的爱情敌不过财米油盐的长情。
现在,张爱国把他内心这种不受控制的情感理解为一种强烈的保护欲,他想好好的保护这个女人,而这样的理由又似乎算得上是光明正大的。
夜很安静,月光很温柔,这样的夜藏着美好也藏着罪恶,刘小兰的心在这样的夜里是最脆弱的,她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被黑夜暗藏的罪恶吞没。于是,她伸手去抢张爱国手里的床单,床单没有抢过来,洒了一脸的水,把头发都打湿了。
就是这点水,把这个夜搅得沸腾起来,把两颗心也烧得滚烫了。
“小兰,你辛苦了。”
张爱国眼里的柔情像月光一样落在刘小兰的脸上,他好几次想伸手去拨弄开那几缕被水打湿后紧紧贴在她脸上的细发。
“张哥,我不累,你进去歇着吧!”
刘小兰说话时低埋着头,两只手不自在的在裤腿上摸。
“呵呵,我也不累。我……”
张爱国其实想说,“我喜欢陪着你坐会儿。”
可话到嘴边,他想了想,在这样的夜晚,这种话明显不适合说出来。于是,他又改了口,也缓和了他的局促。
“小兰,你爸还好吧?”
可他一问出来,又觉得自己啰嗦了,这话他已经问了几次了。可话已经说出来了,他只好尴尬的笑了笑。
刘小兰立刻被这句话从那种不知所措的境地中解放出来,她一点也不觉得张爱国这句话问得多余,于是,她抬起头来,自然而然的说起他的老父亲。
“老人家还有什么好不好的,还不就是这个样子。”
“也是,老人啊!能吃能动就是万福了。”
“是啊,他要是动不了了,也由不得他了。”
刘小兰这句话说得气冲冲的,她本来只是计划带着老人回去住几天,没想老人一回去又不想出来了,她劝不过老人,只得先让他自己在家里呆上一阵子。
张爱国把手里的床单像扭粗绳一样的使劲地往一个方向扭,水还在一溜溜的流,他的手酸软得使不上力了,只好又把床单丢进了大澡盆。这一天的苦活干下来,身上的骨头都散了。
他只好望着刘小兰笑了笑,把那双湿手忙往那条宽大的短西裤上擦,然后从裤兜里掏出烟包,一面说。
“可不是,人老了可不就成了我院子里的废材,怎么收拾都由不得他们。”
“唉!别说老人,我们还没老可都不知道怎么收拾自己呢!”
刘小兰说着低下头把澡盆里那张床单又提起来,一面使力的扭,一面费劲的又说。
“我这样活着可连一个老人也不如呢!”
一想到自己的老父亲,侄女,还有大哥,再想到失散了多年的儿子,还不说她自己,就已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她又还有多少精力去想自己呢!
张爱国把那支烟刚抽出来又默默地放进了烟包,他失神地望着面前这张娇小柔弱的面庞,心里又像被人拿针戳了似的。刘小兰脸上的笑容,他看着却是苦的。此刻,漫天的白光洒在这张笑中带泪的脸上,他越想压制住心里的那头猛兽,它却越发失控的朝着他猛扑过来。
“小兰,都会好起来的。有什么事,你……还有我呢!”
张爱国说着脸像喝了酒似的红了一片,他那对宽大的厚手板紧紧地捧住那张小脸,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
刘小兰感觉自己就像一座沙雕,面对这样来势汹汹的洪流,已全无招架之力。她的身体软趴趴的想往那温热的胸膛上靠,可又用脑袋里仅存的一点理智,用双手把紧挨着她的那堵墙往外推。
“张哥,你别……这样。”
刘小兰把头低埋着,费力地说着与自己的心思不相符的话。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微微的颤抖。这样的温情款语在这样的夜晚却有着致命的诱惑力,它像一种催化剂,把人性最本能的情欲激发出来。
张爱国把这喃喃细语当成了一种求爱的信号,身体深处堆积的情愫在这一刻像火山喷出的熔浆,向着四面八方喷薄而出。
“小兰,小兰……”
刘小兰被张爱国紧紧地圈在了怀里,她能感觉到他鼻孔里喷出的火热气息像一股热浪般喷在她的脖颈上。这让她感到幸福,又感到不安。
“张哥,我们不可以这样。”
刘小兰感觉自己的脑袋被这种强烈的幸福感一点点的麻痹,她还剩有的一点点理智告诉她不可以这样,可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紧紧贴着这个男人火热的胸膛,双手也不自觉地环住了他的腰际。
一个身处冰天雪地,冻得瑟瑟发抖的人,是没办法抗拒面前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的,这也是人性的一种本能。
“小兰,以后,我来疼你……”
张爱国得到刘小兰身体上的回应,也就知道了她的心。他不会说些漂亮话,他是个粗人,只会说这些简单实在的话。
刘小兰把脸紧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上,听他剧烈的心跳声,现在幸福像花儿一样,在她的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里开放。这种幸福,叫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把泪洒在了张爱国的心间。
张爱国感受到胸前的一股热流,他整个人像一团火越烧越旺,于是,他猛然弓着身子,埋头吻住了窝在她怀里的女人。
夜依然很静谧,当然月光也还是白的,而这种白里包裹着一种暗色,那是一种人性深处悄无声息滋长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