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杂记
淤泥杂记
作者 岁月的童话
我第一次游西湖的时候,已是初秋,所以对荷花也没有抱多大期待。
西湖的天空很黯淡,连带着远处的青山也显得很迷离。沿着白堤一直走,很快就隐入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凝望着如此美丽的湖,心中却是满满的惆怅。当走到苏小小墓时,我看到大片大片的荷花,有的正在盛放,有的已然凋零,远远看去,觉得它们身上带有理想光环,一下子将晦涩的天空照亮。待我走下桥,凑近荷花池的时候,我竟发现许多荷花几乎枯萎,此时淤泥翻上来了,生生地将荷叶荷茎弄脏了。
盛开的荷花是一束光,天生就带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待到它走向衰败,也就不会有人关心陷入泥淖的残荷了。
我不禁流泪,世人都只愿看到美好,却不想看见丑陋,不知辜负多少人,多少事。此刻,面对“完美”的西湖,心越发愁苦了。许许多多的人沉醉在西湖的三月美景中,生生世世做着繁华虚幻的梦,最后甚至葬在了西湖,仿佛被套牢在另一种逃避中。我想,此般美丽的荷花想必是生长在极深极浑浊的淤泥中吧,否则“大丑”又怎能衬托出大美?
果然,西湖本就是偌大的荷花池,而这里有千年的淤泥,贮积了一生又一世,一朝又一代,以至于我都不记得西湖是属于时间的。也许很快地,杭州人就会把残荷从我们的视野里清除,但淤泥决不会轻易地被消灭,更不会结束,它早就是西湖生命的一部分了。奈何世人独爱荷花,空留淤泥沉淀在西湖水下几千年,当淤泥暴露在西湖水上时,总会有渴望美好的人用“治标不治本”的做法一次次掩盖我们耻于面对的真相。
两位大诗人、大文豪,不是为了风雅,甚至不是为了文化上的目的,纯粹为了解除当地人民的疾苦,兴修水利,浚湖筑堤,终于在西湖中留下了两条长长的生命堤坝——苏堤和白堤。但他们盛大的名声却直接让西湖从自然走向人文,从悲剧走向喜剧,从失败走向成功。
我们的爱总归是干预了西湖的成长,这爱从一开始,就带给它无休无止的淤泥。当人性的自负达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淤泥便就在眼前浮现,警告我们的任性、自私还有怯懦。不久,人们就强迫自己从疾苦中清醒过来,纠正因贪婪而犯下的过错,清除滞留在人性中的淤泥。
结果一次次的犯错,又一次次的纠正,苦了西湖,却没有人愿为西湖的苦叫屈。不知不觉中,淤泥的掩盖让西湖错过了许多文化和生命,因为这一切不像圆明园那样让人心寒,而小小的温暖就能让人一辈子沉迷。
我也不知道淤泥是西湖的幸运还是不幸,有的人在掩盖,有的人在挖掘,如此反复了千年,最终让西湖活在国人心中。这里的淤泥总归是人为的,夹杂了太多的悲欢情绪,到如今,我们面对的西湖已变得和淤泥一样浑浊,已变得和社会一样复杂,无论我们以多大的毅力纠正错误,也无法让西湖回归到最初的简单。
全天下、全时代的淤泥贮积在这里,西湖能不罪孽深重吗?
至少西湖还有苏东坡、白居易这些伟人看得见淤泥,并以正气和力量清除这些人间的污垢。但当下的我们被美迷惑了双眼,被丑吓破了胆子,得过且过地容忍清水下的淤泥,而且世上也少有似他们这般的勇士和智者。到头来,我们不是输给了自己,就是输给了前人。淤泥与水的故事曾经只是一个西湖的失落,今天却是中国万里河山共同的症结:人性的淤泥已经深入到骨髓中,而我们却浑然不知。我真寒心,中华民族千年来都是踩在淤泥上艰难求生的,这些故事承载着我们的生命,就像西湖沉积千年的淤泥承载着我们的文化,尽管它现如今已成为悲剧,但我深深地依恋上悲剧带给我的真实。
浙江省内的水决计不止西湖,我曾去过黄宗羲的家乡四明山。从山上俯瞰四明湖,忽然觉得四明湖和西湖很像,真的就是天空的眼睛、人间的仙境,可四明湖比西湖更让人觉得空荡和渺茫。这是一片干净得没有淤泥的湖水,所以荷花自然也难以在这里生长。
四明湖就像是中国的瓦尔登湖,从来就只是一个人的财产,而他与自然的互相爱慕早已形成了契约。此刻,人与自然已臻于完美,生命已然奔向绝世的境界,换做是我,决不学黄宗羲离开家乡开拓世界。但当我认清了西湖的本来面目后,我才明白为什么许多的浙江人,甚至中国人穷极一生都要游西湖,有的人自然是为了在天国中沉迷,有的人则是为了踩死淤泥。如果生命就此修炼到杜绝一切尘埃的水平,那么一切都会变得简单,但生命中渴望的简单在某些人眼里竟成为他们追逐梦想的枷锁。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简单,还是繁华过后的淤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不想变成醉生梦死的人,更不想戴着假面具赏着假荷花。如果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所有人都能懂得珍惜与克制,那么中国的生态就不会有那么多淤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