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All night long
书店
k独自一人,静静地在等车,在雨天的站台,几乎空无一人,只有空荡的风声的站台。在短暂的(也许是很漫长)的等待里,他想起同林颖在一起的每一个点滴,像电影的分镜,画面渐渐由黑白过渡到彩色。回忆里的雨缓慢而齐刷刷地下落,车流和行人缓慢地来往。
K说,每次离别的时刻好像都身在雨中,记忆的波折,一种惯有的失真感。
林颖说,在一个光线很昏暗的房间,记忆越来越明亮。
那是置身夏日的时刻,在一个寂静的午后的房间,房间很大,摆着一些雕塑和画板,地面上滑动着灰幽幽的光线的影子,对话的声音提示K这是夏末秋初的光影,无忧无虑的光影,可以睡一觉也可以出去走走的,全身乏力,光线柔和的夏日午后。
他们穿过了很吵闹(但是很可爱)的充斥着腥味的集市,走在一条大街上,老城市的老街,气泡般明亮的交谈声,后来经过了一家无人问津的书店。在书店里,他们第一次读到那本叫做《All night long》的小说。林颖在这里读完了小说的前100页,天色不可避免地暗淡。书店老板和一个戴着眼镜的短发女子仍在不紧不慢聊天。他们各自在抽一支烟,缓慢燃烧着的烟,阳光开始降温,桌面上飘荡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绯红色,似乎时间短暂失去了参照物,或者说运行时间的神秘装置某个重要零件短暂地出错。林颖说,晚风吹进了书店。
K怔怔地向书店门外看去,夕阳笼罩了大街上萧条的长凳,风吹进来,林颖手中的书页哗啦啦翻动起来。
All night long
时至今日,林颖已经忘记了这本小说的具体情节,只记得一些斑斓的人物。他们的足迹、举止、言谈和藏匿在八音盒里的秘密,不为人知地旋转和跳跃。主人公叁是一个小镇青年(自以为嬉皮而浪漫),其实是一个时常烂醉的酒鬼。他喜欢去一家叫做八点的酒吧,老板娘是一个年轻秀丽的姑娘,叫做美菱。美菱在叁眼中时常是模糊的,他总是张着醉眼去打量在吧台后擦拭杯盏的美菱,看到一个模糊的、充斥着光晕感的形体在他视野里不停变换,不一会儿他就如一滩烂泥般长睡不起。夜晚渐渐地深了,酒吧的人也渐渐变得稀疏,事实上叁从未抬头看一看四周,只是通过耳朵来辨别似真似幻的喧嚣。早已过了八点。酒店会关门吗?叁有气无力地说,他以为这声音能够被美菱听到,但事实上他们一个像在深海,一个像在岸上。
酒吧会关门吗?
点唱机里传来一首很颓废的歌,让叁瞬时间有种醒酒感,让叁想起黄昏时分昏暗的木质阁楼,阁楼外有咕咕的、湿哒哒的鸟叫,没有人替他推开窗子,也没有长长睡去的权力。是Diana Krall的Cry Me A River,现在他才反应过来,他以为这歌可以在寂静的时间里循环无数遍,在这个小小的酒吧循环无数遍,像通明的刺眼的灯光一样。这时候一双手拍了拍他,他抬起头,努力聚集起目光,发现美菱正看着他,好像是在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叁抢先说道。说完后才发觉这句话孤零零地悬置在半空,怪异而突兀。
美菱说,你是今天最后一个客人。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吗?叁内心不禁如此猜测。
看来我也该走了。叁说道,虽然身体和行动上完全看不出来任何走的意思。
美菱笑了,哑然失笑,似乎看破了叁的心理活动。
你不必走。她说。
嗯?
酒吧永远不会关门。
叁沉默了,一种让人深深陷入怀念的沉默,仿佛酒吧里的所有画面在未来非但不会重现,反而会渐行渐远的沉默。
某种意义上,酒吧已经打烊了。美菱如此说着,走到酒吧门前,动作利落地拉下了卷帘门,打开了窗户,窗外骨感的风吹了进来,让叁又清醒了几分。伴随着恍惚中回荡的老歌,叁勉强直起了沉甸甸的腰。
书店
K曾记得《All night long》的某个章节有这样一句话:书店是一首歌。
他们的故事开始于一家书店,并非眼前的这家书店,而是另一家早已消失在记忆边缘的书店。那时林颖还是一个高中生,她靠泡书店躲过整个夏天的闷热无聊,对那时的林颖而言,书本意味着秘密,而对于K而言,林颖则是一种秘密,一种一旦遇到就会不可避免脸红的秘密。
那个时候每天来到书店的人总是显得很固定,渐渐彼此也都熟悉起来,虽然相互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见面后都会相互点头致意,K就是这群人中的一员。一开始注意到林颖,是因为他意外地发现林颖的阅读品味与自己极为相似。某个夏日的午后,K靠在书架上心不在焉地读一本旅行札记,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正在全神贯注地在一面书架前徘徊,似乎在寻找某本藏匿于隐秘角落的书。K注意到她淡淡的眉毛(不知是被阳光照得淡去了痕迹还是因为脸部柔和轮廓的衬托),还有温柔的杏眼,小小婉约的唇,咖啡色连衣裙,亮锃锃的圆头小皮靴,手里捧着一本《莫名其妙的时间之痛》,不得不说,这是一本令K如痴如狂的童话小说,刍狗大王是一个让K喜欢到发疯的作家,他相信自己找到了知音,但他忐忑万分后,并没有上前去搭讪,女生在某页轻轻对折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书店。后来,当K再次注意到女生(或者说女生再次吸引了K的目光),他发现女生在读《无记忆的美好时刻》,这是刍狗大王一本算不上新作的新作,因为这本书其实已经出版很久,但是因为印刷量很小所以很难买在书店找到,但K找到了(花了很大的力气),没想到她正在读这本书。这本书对于K而言意味深长,让K那年夏天的所有阳光都一寸一寸亮堂了起来,这本书的魔力让K惊讶。
此时,感受到K的注视,女生抬头看向了K,K随之轻松(故作轻松)一笑,问,这本书可还好?
女生有点诧异,旋即说道,棒呆了,真的棒呆了。
K不知道女生所指的棒呆了究竟指向何种层面,但他依然稀里糊涂地高兴起来,说,我也感觉很棒,作者是一位天才。
那天他们尽管手里各自捧着一本爱不释手的书,但书的背后二人都在窃窃私语,书本中的世界短暂地不再具备吸引力,而被另外的一些东西所取代,比如两人投机的话题,相似的喜好,以及身体相互靠近时激动(仿佛携带着秘密)的呼吸和淡淡的汗味。直到书店关门,他们仍然没有尽兴(事实上他们差点忘记书店关门)。他们来到了滨江大道,顺着台阶走到长江大桥下面,坐在台阶上沐浴着短暂变成金色的晚风,看夕阳(仿佛一眨眼就暗去),后来的十年间,他们经常如此在一起,坐在长江大桥,在晚风中忘记未来,虽然未来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虽然一切早已化为虚无缥缈的记忆,缺乏考据和线索。晚风中,有人在江边喝酒,吃皮皮虾,有人支起画板在画速写,有人在唱歌,等人们都散去的时候,她把头靠在了K的肩上。那天,他们聊天过于投入,以至于K直到最后都忘记了问女生的名字,在他们即将分别的时候,林颖突然对K说,我叫林颖。K迟钝地回过神来的时候,认真地对林颖说,林颖,我叫K。
记忆已远去了。
但书里仍在下雨。
All night long
美菱在桌面架好投影仪,对面的墙壁上出现色彩斑斓的画面,镜头稳定下来的时候,叁看到一个戴着针织帽,穿着老风衣的女人,面孔年轻,明眸皓齿,比现在的叁和美菱还要年轻。
画面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叁和美菱默默注视着女人,女人纤细的双指间优雅地夹着一支烟,正不紧不慢,从嘴里徐徐吐出烟雾(仿佛长长舒了一口气)。
烟雾徐徐上升。
叁发现了美菱注视画面时怀缅的、好像随时都要哭的目光。在一条很旧,像是从老照片上延伸出来的一条街道上,抽烟的女人等到了比她年龄要大几岁的另一个女人,她们并肩走在街道上,无声地交谈,音容笑貌异常鲜明,但身边的一切(天空、墙面、过路的陌生人)却如此陈旧,好像是和她们的老风衣同属一个年代(甚至要更早),这让画面的色调永远也打不起精神来,让叁无端联想起自己在博物馆看年代展览的记忆。很快她们来到了小区,布满纵横交错的晾衣杆和密密麻麻破窗子的小区,她们一言不发来到了一个男人家。男人为她们开门,然后回到沙发上,悠扬地唱歌。镜头马上离开了男人,聚焦于这个房间,某一刻逗留在烟灰缸里蔫蔫的烟屁股上,烟雾静静地、无人打扰地上升,直到消失。窗子花白,贴着充满褶皱的海报。很快场景就转向了一个书店,一个迷宫般让人晕头转向的书店,布满曲折往复的回廊。书架前,叁看到了刚刚抽烟的女人,手里捧着书,低头,在默默流一场泪。镜头将目光转向书页,叁发现书里夹着一个小纸条,纸条上面用低调的笔迹写着再见二字。镜头马上便吝啬地移开视线,用蒙太奇的手法瞬间定格在远方的某个公园,亮晶晶的结了冰的湖面上有很多滑冰的年轻人,嬉笑声晴朗而遥远。
这是何处的场景?叁问。
窗外,雨点声越来越急促。
不知道,但让我想起八十年代的武汉。
八十年代?
嗯。
漆黑的雨幕里什么也看不见。
像是我们失落的小城。
夜却更加深,而且不等人。
是我们在做梦,还是我自己在做梦?
漆黑的雨幕里隐约传来柔和的歌,像闪闪的泪花般,箭簇一样眨眼不见。
是夜太长,我已经无梦可做了。
All night long......
美菱。
嗯?
我们跳支舞吧。
什么舞?
即兴的舞,不成文的步子。
来点音乐才有感觉。
叁打开了点唱机。
Now you say you're lonely,
You cry the whole night through......
我好像有点头晕....
你可以把头靠在这里。
好点了吗?
嗯。
我转得慢一点......
我好像失明了......
不要害怕,
不要松开手
Well, you can cry me a river, cry me a river,
I cried a river over you,
Now you say you're sorry,
For bein' so untrue,
对了,你为什么......
Well, you can cry me a river, cry me a river,
I cried a river over you,
You drove me, nearly drove me out of my head,
While you never shed a tear,
Remember, I remember all that you said,
嘘......
Told me love was too plebeian,
Told me you were through with me and,
Now you say you love me,
Well, just to prove you do,
Come on and cry me a river, cry me a river,
I cried a river over you,
I cried a river over you,
I cried a river over you,
I cried a river over you.
书店
林颖去了另一个城市后,K时常会一个人到书店看书(或者来这里发呆)。一切都在改变,好像唯有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或者说,这是一个毫无创新意识的店主。比如,依然是那么多杂乱无章随意堆放的二手书,老电风扇,依然是那个用了十几年的老留声机,放着过时的老歌,依然是想开门便开门,不想开门便关门大吉。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直至消失。K觉得自己成了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过去你是不是经常跟一个女孩来这里看书?某一天,店老板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放下手中的报纸说道。
是啊。K干巴巴地回答。
你们是不是喜欢谈论刍狗大王的书?
是啊。K再次说道。
刍狗大王有好些年没出新书了。
是啊。K说。All night long。K嘀咕。
也许是书店的生意越来越惨淡的原因,店老板变得越来越悠闲,有时为了打发无聊也会跟店里唯一的客人K聊天。久而久之,连K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这家书店的一部分,和店老板一样。店老板喜欢喝马黛茶,有时他会为K泡上一杯,但K却并不喜欢这个味道,当店老板向K说这是博尔赫斯也喜欢的饮料时,K还是努力喝了好几杯。后来,K总会买几本书带回家(虽然未必会读),只是一种行为上的支持。有时,从书店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他依然毫无睡意,便在灯下写一封封长信,直到言语枯竭,写完后随手丢进抽屉。店老板说,书店是一首歌啊。在某个黄昏,店老板躺在摇椅上,将书搭在肚子上,像发癔症一样说道。
是啊。K说。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某天K要离开的时候店老板忽然叫住了他,告诉他说,书店马上要关门了。
为什么?K问。
没生意了,一直赔钱。店老板叹了口气。有什么喜欢的书你趁这些日子可以好好挑选一下,我免费送你,不收钱。
K茫然地看着漆黑的夜,忽然说,既然如此,不如转让给我吧。
书店老板一脸惊讶地看着K,说,这几乎是一个注定赔钱的买卖。
没关系。K回答。
于是K便以便宜到不可思议的价格从店老板手中接过了老书店,成为了第二任店老板。他开始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看书(或者发呆),因为没有什么生意,他索性将书店当做了他的住所。甚至很多天里,只有K一个人。他可以从早上看书,直到黄昏,直到忧伤的情绪不可避免地蔓延于白茫茫的心底。K茫然地站在书架旁,望着行人来来往往的大街,金色的晚风吹了进来,吹得书页哗啦啦翻动(忧伤而落寞地翻动),K却看到了那本《All night long》,像短暂地看到了一望无尽的金色岁月(自己想象的岁月)。他抽出了书,打开的时候,还能发现当初林颖留下的折痕。
大街上人来人往,留声机里的歌声陈旧而颓丧,一眼望去,这让K觉得大街,包括大街上的行人和建筑都像某个老电影里的场景,画质粗糙。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想起来,这首歌叫做《如果世上只剩下你我二人》。
看见了一本有插画的书
那是你最爱的她亲手所绘的书
细腻的笔触
蜡笔柔和的色调
用的全都是你最喜欢的颜色
你从来没说过这本书的存在
我也一点都不想看到它
只是初秋的晚风 又吹进了书店
掀开了有她名字的那一页
我的心在痛
就算这世界只剩你和我
其他的人都消失得不见了
即使这样不得已的情况下
我恳请你
你还是不会选择我
刺耳的汽笛声不停在催促
摔倒的我又擦破了手掌
甩出去的这本书
我还是要捡回来
粘在膝盖上的沙粒
却要自己来拍
我倒不是真的很讨厌这本书
这本你最爱的他亲手所绘的书
只是这瑟瑟的晚风
又掀开了一页
看到了写有你名字的字
我的心在痛
就算这世界只剩你和我
其他人都消失得不见了
即使这样不得已的情况下
我恳请你
你还是不会选择我
All night long
所有的夜晚都如此骨感,如此难捱吗?
对一些人是的,一些人不是。
叁注视着窗外刷刷的雨,目光中透出厚重的疲惫。
美菱点了一支烟,在黑暗中。
有时我会想,我们是否生活在一场故事里,犹如生活在一个栩栩如生的环境之中。故事中的人物自己为命运由己不由人,实则不过如同扯线人偶,镶嵌在早已设置好的情节中,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所以我总是这样,醉生梦死。
忧伤无边无际,有时连做梦的枕头都没有......
就像这个长得不可思议的夜晚,对吗?
夜晚好像突然间闭上了巨大的眼睛,酒馆仿佛淹没在了漆黑的雨里。
酒吧会关门吗?
叁没头没脑地问,虽然点唱机里的歌声已经不在了,这提示着他夜晚依旧在坚定不移地行进着,行进和消逝如影随形,烟已经灭了,雨中仅有的一点火星已经灭了。
酒吧永远不会关门。
冷冷的空间中传来美菱疲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