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外的街
“月亮巴巴,踩着瓦渣。一跤跌倒,怪我打他,我没打着他,回去告诉妈妈。妈妈不在屋,躲在门背哭。”这一首用桂林家乡话唱的童谣,唤起我那封存已久的记忆。
我家住在桂林城北的一条小街上,门牌号是北极路西一里32号。不知多少年以前,桂林有一条环形的护城河,护城河拱卫着的内城有东西南北四个门。最著名的叫古南门,在榕湖一带,至今保存完好。东门,又叫东镇门,在木龙湖一带,也得到恢复。西门,已经不见城门,只有一座叫西门桥的桥,传下这个门号。北门,实际上也不见城门,而是在两座山之间有一路口,叫北门口。北门口以北习惯上称为北门外。
北门外有一条连接南北的大路,叫北极路。后来为了记念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把贯通市区南北的大路,改为中山路,北极路也顺应改为中山北路。在北门口以北附近的东西两侧,有三条小街。
第一条小街就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北极路西一里,这条路位于北极路的西侧,往西侧延伸只有一里多路,就到了两座山之间的山坡尽头。街的两旁住有几十户人家,大都是从湖南老家迁过来的,其中有好几家与我们还同宗同姓。小街的北面有一排房屋沿山而建,南面有个大门走进去是食品公司夲部和车队所在地,我家就在这里。这条街的人家,除了在食品公司上班外,大都以刻石碑、打石头(用作铺路用)为生计。
翻过山坡的那一边是一个机床厂,机床厂是对外的称呼,对内是一座关押着已判重刑的刑事罪犯的监狱。我同小伙伴还曾经爬上了山坡,看见过军分区的战士们架着轻机枪在看守犯人。后来监狱搬走了,这条路也被打通了,取名叫鹦鹉路。
第二条街位于沿着北极路往北走上一段的西侧,叫观音阁,这条街上有一座山叫观音山,因此山而得名。这条街比较大些,沿途有几个工厂和商铺,住有不少人家。观音阁再往西走一段路,与芦笛路相接,通往闻名于世的芦笛岩。芦笛岩附近有食品公司的饲养场和仓库,食品公司破落后,饲养场和仓库用地被征用来搞房地产。
第三条街位于北极路东侧,叫驿前街。街口有一座百货大楼,是北极路上最大的百货商店。说是大楼其实只有三层楼高,一二层是商店,第三层是宿舍。驿前街不长,直通到漓江边。据说这条街上曾经拴过马,驿前街因此得名。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有许多人家做面条为生,面条都是手工制作,自然风干,很好吃的。到如今,我还想着那里的面条呢。
这三条小街,是我小时候的基本活动范围,也是勾起我童年回忆最多的地方。
北门外可以说是桂林最穷最落后的地方。在这里住的人家,有拉板车赶马车搞运输的,有扛大包搞装卸的,有刻石碑、敲石头的(用来铺路),有做手工活修单车的,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东西的,有打零工按天算工钱的……与许多人家不同的是,我父母都在国营食品公司工作,拿着公家发的工资,这在当时已经算是比较体面的工作了。
那时候,子女多,收入低,是住在北门外绝大多数家庭的状况。尽管坐公交车是三分钱二站路,吃一碗二两素米粉是六、七分,肉粉比素粉多四分钱,一根冰棍是二分钱,一块“叮叮”糖是一、二分钱,但这些都与我无缘。我早上去上学,多数是在家吃炒饭(用头晚剩下的饭炒的),很少在外吃米粉。从我们家到北圾路小学是坐公交车大约是四站路,但我每天都是走路上学。也很少在外买零食吃,就是在炎热的夏天,好几天才能吃到一根冰棍。因为我几乎没有零花钱。
我的大舅去世得早,对大舅我没有什么印象,但小舅在我的生活中常常出现。小舅当过乡镇领导,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有个承诺,就是每个月都会从乡下进城来看望我的父母。他省吃俭用,但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兄弟每人一角二角的零花钱,让我们拿去买糖买冰棍吃。大约小舅到我家的日子,就是我们的快乐时光了。
那年头,我最盼望是过年,因为过年有新衣服穿,有肉吃。我穿的衣服都是哥哥穿不着的旧衣服,补丁叠补丁,缝缝补补穿一年。眼巴巴盼到过年,母亲才拿出藏了好久的布票,去布店买布,给我们做一身新衣服。我家兄弟多,都在长个子,布票不够,还得去邻居借。大年临近的日子,是食品公司最繁忙的时候,父母亲都在加班,好晚才回家。那时加班没有加班费,但可以带回来一大碗肉,平时我们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肉,只有在过年时才可以放开吃一回。闻到那肉香啊,口水都几乎掉下来。
我出生在1957年,那时正在搞大跃进,大炼钢铁。听哥哥说,家里的铁锅、锅铲等凡是铁制品的东西都拿去高炉炼钢铁了,大家集中起来到单位食堂吃大锅饭。食堂里有一位胖师傅对人总是笑呵呵的,小孩子都喜欢他,只要你甜甜喊他一声“伯伯好”,他的手不经意地抖一抖,几小块肉就被青菜盖住到了你的碗里。胖师傅家有八、九个小孩,奇怪地是他家的小孩个个都精神,还有零食吃,有零钱花。原因是胖师傅下班时,常夹带点私货回家,吃不完就拿来换钱。为此,胖师傅经常挨批斗,有时还被关起来。但胖师傅一点都不生气,还提议给看守他的人做点宵夜吃,于是皆大欢喜。那年头,为了养活一家人,胖师傅也是什么都不顾了。
吃大食堂的日子没有过多久,食堂维持不下去了,各家各户又买回了煮饭做菜的家什,回归往常的生活。到了六十年代初期,在全国范围内发生了大的自然灾害。除了天灾,还有人祸,浮夸冒进风酿下了苦果。由于严重饥荒,农村发生了饿死人现象。城里还好些,我父母所在的食品公司又更加好些,虽然大伙吃不饱饭,但不至于饿死人。那时,食品公司所在地,周围有许多荒地,公司派人开荒种地,种红薯芋头,到收获时仓库里都堆满了。因为饿,常有小孩到这里偷吃,大人发现了也装着没看见。我父亲勤快,也开了一块地种东西,我们不用去偷,也有吃的。
父亲是贫苦人家出身,在旧社会过着居无定所、饥寒交迫的生活。进入新社会后,上了几年夜校,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受人尊敬。因此,父亲对新社会有朴素的感情。虽然,一家人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母亲有时要靠借债才能维持。但是,父亲却感到很自豪,因为他在政治上有了地位。由于他是苦出身,工作又积极,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和红旗手(相当于劳动模范),并作为普通工人被选进了公司的领导班子,在当时也是很光鲜的事。
父亲在我们那一带很有威信,有人吵架了要找他去评评理,谁家有困难了要托他向上级反映情况。在我们眼里,父亲就是公家的人,一点都不顾家,但大伙儿却念着父亲的好。辛勤劳作一辈子的父亲,退休后过上了幸福安逸的生活,在八十三岁的高龄去世,单位的老同事,北门外的老街坊,来了好多人来悼念。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个严厉的人。对我们兄弟几个的要求尤其严格,谁做错了事,在外面闯了祸,都要被他责骂一顿。但他老人家只是骂骂而已,但从来不会打我们。父亲还是爱折腾的人,生活中总有使不完的劲。我家住的是平房,前后两间屋。屋子不大,放下几张床,几个柜子就已显得很拥挤。父亲工作忙,平常不着家。但只要他有空,他就要折腾这些家俱。东边的东西搬到西边来,北边的东西搬到南边来,每过段时间,又把这些东西重新调一下。三哥在家时,是三哥帮忙腾,三哥参军后,就苦了我和弟弟,每次都弄得我们气喘八哈的,而父亲却是乐此不疲。为此,我还在背后说父亲是穷折腾。但事实上,父亲是对的,每次折腾过后,家里就显得宽一些,家俱也很少发霉。
穷不要紧,起码我的家人还能平安地生活在一起。可是,有的家庭就没有这幸运了。那时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每家都有好几个小孩,大人们由于忙于上班、忙着生计,都顾不上管小孩。大人每天回来都很晚了,只是清点人数,不见了谁就去找。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在观音阁有一户人家有三个儿子,都没上学,父母为了生计常年奔波,根本顾不上管他们。有一年冬天,三兄弟在山坡上自挖的土洞里烧火取暖,都被熏死在洞里。出事的那天,这家父母抱着小孩冰冷的身体,直哭得死去活来。那年头,这样的悲剧时有发生。
我亲临过一次危险。有一次,我和童年的小伙伴金生,一起到驿前街对面的蚂蟥洲挖蚜虫,上洲时是涉水过去的,回来时我们想照原样涉水上岸,但是上游青狮潭水库放水了,金生下水早一些,被激流冲走了。我回头奔上岸,大喊救命。这时,正好有一个渔船在附近,救了金生的命。回家时已经很晚了,我们相约谁也不要说出去。可是,还是经不住大人的盘问,我把这事说了出来,害得金生挨了他爸好一顿打。结果,金生半个月都不理我,哈哈。
在我记忆里,小时候的日子虽然过得困苦,但也有快乐。我家门前是一个大的水塘,夏日里常听青蛙的叫声。在水塘对面紧靠着街边有一排吊脚木屋,柱子直竖在水塘里。还有一堵高高的石墙,爬满了青滕直至水面,开着说不出名儿的小花。夏天炎热,不像现在有电风扇和空调,只靠一个大扇子扇风,实在热得受不了,拿一张席子,就睡在屋门口和街边,男女老少躺成一排,数着星星,讲讲月亮公公的故事,有的怀里抱着婴儿的妈妈,还哼起了童谣《月亮巴巴》。
邻居来往很密切,那家少些柴火,或急需别的什么东西,就过来拿过来借。有人要出门,就直接委托邻居帮看门,收衣服。我家住的是平房,有十几户人家,只有一个水龙头,用水紧张时大家都能互相谦让。我母亲常常在深夜等到邻居们休息后,才叫我们去提水洗澡洗衣服。有时,洗被套床单蚊帐等大件东西,还要拿到驿前街河边去洗。
住在观音阁路上的七伯娘,待我们很好。她长年在工地上打零工,为人热情大方,我家有困难时常得到她的帮助,有什么好吃的也叫上我们。她对我母亲说,你这几个儿子啊,听大人的话,学习好,争气,我喜欢。还有建筑公司的王工长,在我二哥小小年纪去打零工时,不让他去干挑砖拌石灰的重体力活,却照顾他做开卷扬机的轻松活。因家中屋子小、人多,我常到同学家的葡萄架下做作业。同学的妈妈摘下葡萄,拿出糖果给我吃。当年,我的勤劳善良的父亲母亲,和睦友爱的兄弟们,还有那些不计回报的好人,老街坊好邻居,都给了我温暖和动力,让我度过那艰难的岁月。那首童谣仿佛又在耳边响边:“月亮巴巴,踩着瓦渣……”,是那么亲切,那么动听。
如今,日子越过越好了,北门外也再也不是那个穷地方,岁月安好,昔日的小伙伴安好,是我的心愿。
北门外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