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天国的书信】亲爱的爸爸妈妈
——愿历经消逝,未来仍可期。
我想了很久,也写了很久,我希望你们永远不会看到这封信,因为如果那一天到来,我已远去。我记得提笔的时候我看了看时间,那时似乎是快要12点了,你们已经放下手机,关掉电视,早已熄灯入眠——我很清楚你们的作息,不是吗?所以我慢慢披上睡衣,轻手轻脚下床,打开一盏灯,并且把光线尽量调到最暗。
那时我感觉我仿佛要远离这个世界,仿佛沐浴在月光下,兀自驻足在某个清凉如水的空旷地方。然后张开双臂,好像要飞向未来。但我知道我要去的只是另一个地方。我开始环顾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房间,左边是我的课桌,下面的抽屉里放着我所有的小秘密——从小学开始的日记本,课上的小说,同学给的留言,一些照片。人到最后拥有的无非也只有这些了。右边是衣柜,其他角落里放着一些零散的书。我的目光落在龙应台的《目送》上,我想再读一遍这篇文章,那段消失在小路尽头,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的结尾,或者只再花一点点时间读《百年孤独》。但是到最后我什么都没干,我只是徒然地围着房间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安安静静地坐到课桌前,把上面堆着的杂物移开,清理出一小块供我写字的地方。在动笔前,我曾稍微拉开窗帘,对着一排路灯注视了许久。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确实想在倏然远去之前和你们说一些早就想说,但不能说也不敢说的话。我握着笔,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开始,是如同《史记》,还是像《资治通鉴》那样。就从生命之初,从我第一次接触美术开始吧。
在幼儿园时,比起美术,我更喜欢弹钢琴,可是妈妈觉得钢琴实在太麻烦了,而且同单位里的人的女儿也在学美术,已经画了好几年了,大大小小的奖拿了无数。于是妈妈你把我送进一个兴趣班,告诉我说,“如果你好好学,以后非常吃香,作个美术生好了。”我怎么会懂什么叫吃香,什么叫艺术生。我只知道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接触了陌生的人。只知道老师姓周,很年轻,长得矮矮瘦瘦的,面容严肃。去了一次以后,我才慢慢认识和我一起画画的人。我对一个叫夏初的女生格外记忆犹新,那是妈妈同学的孩子。她真的很优秀,不管老师示范了什么,她都是最先掌握的,而且画得尽善尽美,富于想象。比如她能想到树上为什么不能结麦兜猪,而我只能想到树上结苹果。所以她总是得到无数来接送的家长的关注和赞扬。
我不知道妈妈你是否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学习如何画船和如何画一个躺在船上翘二郎腿晒太阳的兔子。我总是画不好兔子的腿,总是让那两条腿看起来像是僵硬地凭空举着。我把铅画纸擦了无数遍,留下一道道明显的铅笔印子。我越来越感到急躁,因为所有其他的学生都已经画好了轮廓,甚至用记号笔勾过线,准备要上色了。而我却还在傻乎乎地和两条腿做斗争。你知道我急得哭了吗,我感到无助,感到自己的愚蠢,这是一个幼儿园孩子已经会产生的感情了。你来接我回家时,周老师跟你反映了我的情况,我至今忘不了你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你说,“怎么别人都画的那么好的。”妈妈去看了夏初的画,大大赞美了一番,然后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顶。妈妈对她开玩笑说,“要不你做我女儿好不好?”我呆呆站在一旁,双手绞着衣襟。我的眼眶感到一阵湿热,吸了吸鼻子忙抬手开始抹眼睛。所有感受过孤独的人都会知道那是种什么感受,文艺点来说就是众人皆醒我独醉。我记得周老师似乎打过圆场,她说,“其实姣姣画的也很好,她用色是很大胆的。”我相信妈妈你根本没在听。
走在回家路上时,天色很暗,似乎正要下雨。风猛烈地摇撼树枝,抖得满树叶子发出巨大的沙沙声。我们谁都一言不发,到家你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学过的画画的人都知道怎么画腿。”然后你取来一块画板,让我自己去拿纸笔,要我赶紧画,赶紧把课上画过的东西重画一遍。你说,“今天这副画都是周老师帮你画的吧,我花钱给你学画是干嘛的?”我至今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说我,仿佛我这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一个笑话。
我第一次意识到,也许我是一个有点笨的孩子?今天我回忆起来,忍不住潸然泪下。这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人很可笑的认为孩子是没有感情的,他们是一种可被涂改的生物,任何责骂和讽刺他们听不懂也放不在心上,他们会忘。是了,记忆会模糊,但是感觉依在。妈妈你是不是觉得就那么点小事还要耿耿于怀十几年。可是人不就是这样吗,希翼是一点点败光的,直到一个临界点,全面崩塌。
话说回来,爸爸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晚上,你在喝酒,我坐在你对面。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得酒水明亮流光。你忽然问我梦想,我说想做个画家吧。你用筷子敲敲面前的碗,说:“爸爸不是想打击你,但是你要知道,世界上学画画的人有多少个,但是有几个成为画家了。”我扭开头,不想看你注视我的眼神,也不想流露出内心泛着的苦涩。我缓了好久,声音有些嘶哑:“但是我就是想。”没人回答我,直到妈妈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说:“有梦想是好的,但是不要好高骛远。”
不管多荒诞无稽的梦想都不能叫好高骛远,如果连做白日梦的权利都不能有,那所有的梦想才是真的永无天日。
我画到初二,你们说,画的差不多了,好好中考,好收心了。我也不知道那曾经也许出现的兴趣是否只是幻觉。但是在这之后的许许多多次,我依然听到夏初的动态,比如在哪得奖了,比如画作被哪刊登了。你们为什么要看着我扼腕叹息?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接下来改剖白什么呢?要不先讲一点学业上的事情呢,就说学英语的事好了。我英语其实不差,厚着脸皮还能说很好。看得懂英语原著,能流利和人交流。你们总觉得是自己培养的好。但很可惜,我并不十分认同。
你们在我二年级的时候把我送去一个英文混合班,年龄跨度从二年级到初三不等,却统一在学习新概念英语,我不如班上的任何人。我的同桌是一个四年级男生,皮肤黢黑,右眼皮上有一道伤疤。他很喜欢欺负我,喜欢取笑我连最最简单的Apple,Banana,cup……都不会拼写,更不要说让咒语一样的长句子和文章段落了。最不幸的是,我差点把音标和汉语拼音混淆了。我跟他说,“我才二年级。”他眨着眼睛看着我,突然笑了,用自动笔芯戳戳我的手臂,“我二年级可比你厉害多了,你个小屁孩。”如果我再年长一点,我会毫不留情地嘲讽他的英语水平,四年级的人了也不过才会Apple, Yellow和How are you, fine thank you而已。但是我太年轻了,尚不知道如果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只会不断增长他人气焰。可想而知,我简直是那个混合班的笑柄。和画画一样,我也不是很能明白,为什么你们要把我送到一个混合班里去,不能让我去一个学前班吗。
后来我是怎么会英语的呢?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是忽然意识到数学和科学实在考太差了,好像实在听不懂了,而姿色平平的英语刚好向我敞开大门。我一头扎进去以后,自然而然学上了。再后来,妈妈你迷上了考我英语,报纸上、电视上一出现什么英语就要我读给她听,反正如果我读不好,就是不知道把知识学到哪里去了。
我第一次参加英语竞赛的时候是在初二吧。我比平常到校整整早了一个小时,在座位上背单词背句子,一遍遍如着魔一般温习我准备好演讲的素材。演讲所规定的主题挺俗套,叫‘To be a better me’我准备讲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哪怕父母从来没鼓励你,从来没说过一句肯定你所有努力的话,但是没关系,生命就在于不断向前看。还有人不能活在别人眼里,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我拜托同学去打听下其他的对手,得知隔壁班上有一个从小在美国长大的男生也要参加,同学给我一个保重的眼神,拍拍我的肩膀,说能拿第二已经很厉害了。我相信我在食堂见过这个男生几次,给我留下了类似于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印象。在我端着餐盘路过的时候,我听到他和他的同学说了这样的话,“我爸妈从来不强求过我什么,但是他们一直扶持着我。”他温和地笑着对他同学说,“今天出门的时候,我妈还说‘have fun’”我立马加速走过,不敢稍显停留,我怕我会产生嫉妒心,甚至是恨意。
事实上,我拿了二等奖,还得了一套书法指导书作为奖励。我看着主席台上领奖的人我在想,你们会为我开心吗?大概会问我一等奖有哪些人,他们是什么奖品吧。事实如此。
我写到这停笔,哽咽而去抽纸巾。但是我没掉眼泪。只是怔怔地把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台灯投下的圆形阴影。我伸手去拿《目送》,只是翻开一页,就看到了那段话: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那刻如泪水决堤,失声痛哭,声音像短笛尖利的高音一样,断断续续,时急时缓。我挺着胸膛,梗着脑袋,极力想克制住自己,张大嘴用力呼吸。我感到眼泪顺着冰凉的脸颊斜斜地流进嘴里,带着咸味,或许还有点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我内心升腾而起,仿佛人间已没有值得的东西,似乎已承受太多。我再次爆发出一阵哭声,不再压抑,像号角一样。接着我笑了——大笑,仿佛狂喜。我用力,疯了一般捶打自己的胸膛,想到了电视剧里那些悲痛地歇斯底里的主角。而那一瞬间,我竟是有点明白了,有些人大笑是因为早已没有留恋的东西,有些人哭得歇斯底里是因为留恋太多太满。我继续看龙应台细腻的笔触,情绪慢慢平静,偶尔感到喉咙被噎住,用力咳嗽,还有不是吸一吸哭过以后有点鼻塞的鼻子。心跳渐渐平缓,我放下书,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一点整。我想再继续写那些流水账的回忆前再起来走一走,于是我拿里自己的白色陶瓷杯,出房门蹑手蹑脚到厨房里,摸黑找到台面上的热水瓶,凭感觉到了一杯险些溢出来的水。 我小小地抿了一口,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并且捂在刚刚哭过有些干的脸上。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实在不够坚强,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要两眼泪汪汪,所以在你们听说我和老师大动干戈的时候,是不是格外难以置信。
我从来没完整的和你们解释起因经过,所以你们只不过知道一个结果,但是现在是时候了:
你们知道我初中的数学成绩真是难以言说,上课听不懂,作业不会做,专门请了家教来补习都没什么起色。但是当时那个姓刘的数学老师实在令我惧怕,而且令我不耻。他应该是北方那边来的,身上有一股很浓烈的烟味还有蒜的味道。他年约五十,五短身材,谢顶,油腻腻的一张脸和像砖头一样干燥枯厚的手掌。他看不起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觉得那些能考出不及格的简直是垃圾。他对每一个差生都那么说过,“以后好学生都升官发财,你们这些垃圾擦厕所都没人要。”他倒是很清高自诩自己十七年教龄,大学请他当教授都不去。这很可笑,既然那么厉害是什么让他窝在普通公办初中当教授都不去。这很可笑,既然那么厉害是什么让他窝在普通公办初中当一个没有任何职称的普通教师?他上课的口头禅就是“你们这些差生真的是不要好,社会的渣滓。”“人渣!”“对社会没有一点好处,以后四十岁还没工作不就是在浪费社会的空气。”他会对所有回答不出随堂提问的人加以最大程度的冷嘲热讽,会揪着学生校服的衣领把人从座位上粗暴地扯出来,会朝学生丢黑板擦,丢粉笔头,甚至于有一次他举起了一张塑料凳子。每次单元测试后,他会让低于72分的人站起来,滚到教室外面去。(当时满分120)谁能想象,一个不过也才四十来个人的班上,不及格的人数超过三分之二。这些事情我和你们讲过,但是你们从不做什么评论,不会安慰我,不会开导我,更不用提会和我一起愤愤不平了。你们从来只会说:还不是自己的问题,老师怎么不去说成绩好的学生。
这位老师对于抄作业的意思是绝不姑息,因为作业不会可以来问。然而事实是这样的?有人来问的时候他要先看看是什么题目,如果上课出现过同类型的他就不讲,理由是上课不好好听自己活该。所以只有好学生去问,因为只有他们的题目才是有智商的。这就导致了一个恶性循环。
我就是在这样的提前条件下抄了一份考试卷的订正。被发现算我运气背,我明明都已经把试卷叠好放到抽屉里了,这垃圾老师还能把试卷从我抽屉里拿出来。我本想说,算了吧,既然被抓到了就自认倒霉。我跟着他去了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一楼走廊尽头,我走了进去,站在他桌子前面,低着头盯着鞋尖看。我听到他问我爸妈电话号码,我说了我妈妈你的,但是你让爸爸来了,因为我回家以后你说你不想被骂,这样太丢人了。
刘老师侧着身子坐,一手放在桌面上,用指尖扣着桌面,另一手放在大腿上。办公室里不断有学生来往,不断有各种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他们进进出出,有一个老师说我长得那么清秀,怎么会这样的,还有一个老师说其实刘老师年纪那么大了,根本没必要来管你。不知道是谁给我的勇气,我猛然抬起头,大声吼道:“这就是他说我是人渣的理由吗!”从大局上,我不能这样,否则我以后在学校的日子会非常难过,但是我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不断放大,我就是要说,我要告诉你们,你们才是那个社会的蛀虫!办公室里的老师被我的声音吓到了,不约而同停下手头的工作,纷纷抬起眼,目光在我们之间留恋。接下来,我听到一句终身难忘的话,“像你这样的人,以后到职高里去,抽烟、喝酒、早恋、乱搞,一辈子完了。”我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心砰砰跳得很快,胸膛里滚过一串串的话,可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上述的事发生在课间,下一节应该是体育课。但是在下雨,所有按照以往,我们会在教室里看看电影,或者自习。我的眼睛望向窗外,外面白雨如断珠,风吹得树叶草茎摇曳不休。刘老师让我滚出去,去教室坐着等爸妈来。于是我就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站在教室与教室之间。我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有些迷惘。我不想回到班级里,想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看着雨珠垂落,让风灌进衣领。只是有点难过而已。有老师问我为什么站在这里,我也不想去理,那老师也没警告我什么,就匆匆而过。人有时候想独处都不行,我看到自己的体育老师从后门出来,看到我站着有些诧异。他走过来问我怎么了,然后想了想揽住我的肩膀,慢慢把我带进教室里,像父亲一样。我一个人无声无息回到座位上,就像我离开的时候。借我试卷抄的男生就坐在我斜对面,略带紧张的问我,有没有把他供出来。我摇摇头,我想抱住自己,我说,“今天好冷。”我感觉他似乎想说什么,绝不是他后面跟我说的看电影吧。
确实在放电影,在放《冰雪奇缘》,而且正好放到艾尔莎被驱逐,正行走在夜色下的茫茫雪原,唱着后面流行一时的主题曲‘Let it go’我没什么心情看,就拿出一本我记随笔的本子胡乱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比如感到自己被钉在一个硕大无朋的分数十字架上,比如为什么世人总喜欢用120,100分来衡量人,又比如自己的孤独和哀莫大于心死。
等我被颐指气使地呼去办公室时,爸爸你已经到了,也是侧着身子坐,把手搁在桌子上。你在和老师交谈,谈得很平静,哪像我这么轰轰烈烈的。你们根本没有谈什么,无非是讲讲我成绩那么差,那么糟糕。没有一句脏话。这场心平气和的全程没不超过十五分钟就各自散场。你问我后面是什么课,我已经不记得我回答什么了,有点魂不守舍的。事实上,我根本没印象我剩下的时间是怎么过的,怎么回家的,是怎么做到还能在回家路上和同伴嬉笑打闹的。爸妈你们啥都没讲,我也不提,在书房里扔下书包,关了门。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好像只是发呆而已。爸爸好像说了一句,“我倒是很想问问你们老师,你小时候没抄过作业啊。叫我去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
从那以后,我就变了。我不再在意别人是如何看待我,不再对别人的职责一昧照单全收,不再逆来顺受。刚开始我得罪不少老师,收到数不胜数的警告。那个时期,我看谁都不顺眼,觉得谁都在针对我。我的内心充满了仇恨和愤怒,让我来不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审视内心深处。
之后的事情发生得自然而且从容,堪称顺理成章。我下定决心写作,要思考病态的教育和扭曲的人性,要勇敢面对偏见和失败。那时正是初三一模前后,数学老师早就换了,来了一个温柔有耐心的女老师,讲心里话我挺喜欢她的,可惜那个时候我对数学这门功课已经深恶痛绝。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做出了对未来所读高中的决定——去职高。你们没反对什么,你们只不过想过去许多年对我的说的一样,“你以为好的职高分数线很低啊,是你随随便便就考进去的吗?”也就是这个时期,你们开始不断灌输给我分数论:只有好的分数才能去好的高中,好的高中才有好的大学,好的大学才有好的工作,好的工作才有高的工资,以后嫁人的时候才不会被别人看不起,才能教导好自己的孩子。我当时对职高的看法就是(或许出于叛逆心),也许职高里面聚集了一堆不要学习的人,但是我要努力做好自己,只要有坚定的方向,只要对梦想始终怀有热情,我在哪里都一样。那个时候,告别绘画,我的梦想已经向写作转移。而且,不得不提的是,我想进的那所职高,有一个出国合作的项目,我是冲着它去的。亲爱的爸爸妈妈啊,你们可曾能想到,你们乖巧顺从的女儿,在未来会成为一个阴谋家呢。然后和所有失败的阴谋家的下场一样:死亡。——我喝了一口水,再次看了看时间,将近两点了。此刻我的心里分外平静,好像是月光下的大海,波澜不惊。心中有这么一副画面:一只荆棘鸟栖息在一株开满如玉般晶莹剔透白花的树梢顶端,树干流光溢彩。它引吭高歌,如泣如诉,然后把棘刺扎进胸膛。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现在想告诉你们我留学的真相,但是我想先说职高和那个国际班的情况。以前我高傲自大,觉得在职高仍可以独善其身,并且抱着为什么职高就要被看不起的信念进入这里。我真傻,真的。这里是不思进取的天堂,是耽于享乐者的温床。你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探讨书籍,探讨深刻理想的人。我竟然变得羞于开口告诉别人我是职高出来的。职高是这样一个制度:年级排名前45%可以选择升学,后面的人只能去顶岗实习,而那些选择去国际班的学生以后将进入一所在新加坡的私立学校读商科大专,有一定机会可以去英国专升本。
出国去读大专?这是多么可笑啊,更别提新加坡的大专根本做不了学历认证。不管学校里如何把这所私校夸得天花乱坠,都改变不了实际上它根本是一所差到极点的学校的事实。这是信息时代了,不是以往,别人宣传什么就信什么,因为没渠道调查,而在本地口碑不好,去了后悔一辈子,就是个坑,就是我调查出来的结果。我想换学校去读,结果你们反驳了我的想法,你们说只准和学校去,只能去新加坡,其他不安全,要不你就别去了,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于是,我酝酿了一个险象环生的殊死计划,参与其中的人有:我的家教、中介、我自己。
我的家教,高玉,我和她从初中认识,是妈妈你在58同城找来给我补习数学的。虽然我们年龄差了七岁,但是堪称情投意合,三观思想一拍即合。我们分享过彼此的生活,彼此对世界,对文学,对教育,对旅行,甚至对婚姻的看法。我们两个人好比世外的修行者,向往精神层次的世界。我们经常谈论,父母生养我们,但这并不意味这我们是他们的附属品。我谈及以前还在画画的时候满脑子幻想要去北京办画展,不知颠沛流离,整天就想着出去。有一次我和我妈散步的时候,我提到说想去北京。她说:“那不行,你自己一个人啊?你一定要在我身边。”“可是我有自己的生活啊,一定要和你的步骤走吗。”她回答得理所当然。而且不假思索:“这样不好吗,我又不会害你。”
我们有时也提婚姻的事,我有一次说,“我其实以后都不想结婚,因为爸爸出轨,我曾面临着父母离异的问题。我妈每天跟我哭诉爸爸哪里哪里不好,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扔掉,尤其把爸爸的衣物翻出来要我剪,她说‘把你对他的恨意发泄出来。’她经常抱着我掉眼泪,鼻子红彤彤的,她说:‘如果我和你爸爸真的离婚了,你跟谁?’她从来不用我回答,自己就会接上后面的话,‘你一定要跟妈妈,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如果你不在了,我可能哪天也不在了。’”所以我真的不想结婚不想有孩子,我看了太多身边人的悲剧,我害怕以后会步我妈的后尘,我也不知道到底哪种方法才是对的教育,我不想做一个生而不养的人。”高玉表示同意,她自己也是单亲家庭,她妈妈常常逼着她相亲,也会说出和我爸妈一样的话。
我们谈论最多的还是文学,谈论哪个作家的文字叩开心扉,富有力量和灵魂,又有哪些无病声音,言过其实。我们讨厌中学语文课上那些情感赏析题,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为什么要框一个标准答案呢。
其实我们的梦想没那么大,就是想去旅行,想写写什么,也许对于整个世界而言,我们都太理想了,也许我们才是非主流。
正因如此,她在我的留学计划里起到了决定性的因素。
起先我只是抱怨新加坡那所学校的差,并不想改变什么。因为我打心里知道,你们根本不会同意我自己出国,你们会觉得不安全,会觉得很荒唐,会质问我一通,然后让我打消念头。出于必然失败的原因,我从未提过,在无数个梦境里我想干脆认命算了,以后好好学,争取在英国考上个本科。那时你们对于我这个想法是欣然同意的,爸爸你甚至说如果你能上本科,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让你去。正因如此,我才没什么抱怨,还觉得未来可期。我只是把一些在英国读书的想法告诉家教,让睡前故事一样和她分享着。直到有一天,爸爸你突然说,“我们单位里有一个人,就是不让他女儿出国,怕她不回来了,宁愿跟自己女儿讲家里没钱也不让她走。你以为这种例子很少吗,出国了以后孩子都生了,结果爸妈不知道的,一点都知道的。”他说,“本科要三年太久了,那个时候你的想法会变的,万一不回来怎么办。你就去读个专科算了,一年半就能回来了。”我的天啊,人的占有欲是有多大才能做出这种事,说出这种话。你们知道梦想变成碎片是怎么样的感觉吗,你们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毁了自己的梦想是什么滋味吗?你们知道一瞬间生活被抽走了生气是如何的心如刀绞吗。你们当然不知道,你们这辈子都没有追求过什么梦想,只是像井底之蛙那样乐安天命一辈子守在同一个地方。你们自己没有梦想,所以觉得追求没必要。你们为了不让我出去,甚至说女人到最后要那么高的学历干什么,不就是结婚以后生了孩子,待在家里带孩子吗,折腾什么呢。可是本科算一个很高的学历吗?
高玉问我,能不能跟你爸妈说找个中介走这样的?你爸妈也太夸张了吧。别人家庭要是有条件有机会怎么可能会不让的,占有欲太强了吧。我絮絮叨叨和她说我家庭的事,我告诉她其实我爸妈只是不想让我离开他们,他们的思想可能就有点养儿防老吧。希望我能早点找个人嫁了,以后能安稳点,甚至工资都可以不用太高。她听了挺震惊的,可能确实没遇到过这样的父母。她问我为什么中介不行,都签合同的啊。我说他们会觉得中介是骗子,合同也是假的,到了国外就丢下你不管了。我想我要不认命算了,先接受才能改变。我还把这句话在日记本上誊抄了三遍,有事没事就写。但是有什么用呢?我的内心还是养成了一个疙瘩。但是我不能说,我怕一个万一,哪里都不能去了。高玉说,她有同学在新加坡工作了,以后说不定可以帮帮我。
我守着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竭尽全力把这些念头驱逐,可是它们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时常从半夜惊醒,一摸背上全是冷汗,心扑通扑通像击缶,像水滴落下的声音回荡在阒寂黑暗的斗室。我的内心本是绿洲,如今被沙漠蚕食,在荒芜边缘挣扎。我扪心自问,是我出国的要求太过分了吗?是我太不知足了吗?还是我在父母眼里就是一无是处,生活不能自理?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第二天神情恍惚,郁郁寡欢。我的同学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我摇摇头说什么都没有。
曾在一个夜晚,我爬到妈妈你的床上,你还记得吗?我问你有没有过梦想,在你年轻的时候。你答道,“梦想么肯定有的。”“那实现了吗?”“没有。”“为什么没实现呢。”“实现不了就算了。”然后双双陷入沉默,我将自己埋进被子,只露出脑袋在被子外面,两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请问我到底应该为谁感到悲哀?
人一旦有一个念头开始萌芽,势必如星火燎原。我整天构想这我到底该用什么计划才能顺利换个更好的学校出去,能读个本科,学个喜欢的专业好彻底摆脱职高的背景。大纲在日记上一天更新一次,不断在微信上和高玉讨论计划。我知道我自己,不撞南墙头不回头,要么把墙撞塌了,要么就干脆一头撞死算了。我的计划是:高玉用她的微信小号假装中介,那时她已经推给我了她认识的一个中介。就说学校里有同学觉得学校不好,换了个地方申请,也换了个专业,这样都不用读大专,可以直接拿下本科文凭,专业也可以变,我想读个传媒。而且学校里收取的费用还高,肯定自己赚了一笔。到时候航班可以和学校一起订,下次能一起去。时间两年就行(一部分私立学校的学制确实是两年)。只要同意了,就万事大吉了。我那个时候已经不想管以后到国外去会怎么样了,我根本就不想从国外回来。我有这样的预感,如何以后回来了,可能再也出不去了。我把这些措辞反复练习了一遍又一遍,只为能一举成功。
起先我把日期订在了2017年9月23日,都没意识到那天是妈妈你的生日。在决定和你们说之前,我非常不幸的病了,在半夜会惊醒,会有反胃感,醒来又晕晕乎乎的,眼球疼,脊椎疼。在夜里我会做关于留学的梦,有几次我梦到我在新加坡的街头——我从未去过,就是难以解释的梦境里的自我意识而已;有几次我梦到我漂浮在空中,脚底下是一潭墨绿色的湖水。有怪物在湖底伺机而动,有时我从虎口脱险,有时则骨肉深埋。那段时间,整个情绪敏感到了极点。我变得极易受惊,很暴躁,像一只刺猬用尖刺武装羸弱的底气。
写的时候我在翻阅日记,等远离尘世时,所有的小秘密都会曝光,你们可以从头到尾,查看我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我打赌,最起码有80%的事你们一知半解,或者根本从未觉得他们它们发生过。我比原定的时间早了两天说,事情很糟糕,你们根本不同意我换学校去。我没想到你们的反应会那么激烈,爸爸你都要掀桌子了。我没有在日记里记录具体发生的对话,因为情绪真的很不好。大概就是你们拿社会险恶,中介都是垃圾和骗子来告诉我,还要到学校去问老师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说就算我去读了本科就怎么样,以后根本没指望还能把花掉的钱给赚回来。你们说这都是为我好,可是毕竟要两年,又是一个女孩子,出点事情怎么办。我何尝不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了,但是如果绑住我就是爱的表现,那我宁可不要。我仅仅在日记里写了这样一小节话:我害怕,真怕了,害怕到最后还是要去那个地方,害怕爸妈发现计划纰漏,甚至害怕以后,我都不知道是在等待还是在等死。
之后日记就到了9月23日,奶奶和爷爷都来了。在我看来,他们过来意图是支持爸妈的主张。奶奶一进门就像连珠炮似的发问:如果遇到色狼怎么办?如果被抢劫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你医院自己一个人会不会去?饭都不会做,衣服你会不会洗啊。她噼噼啪啪讲了一大堆,脸上挂着调侃,乐不可支。因为奶奶的门牙向前突出,在她不断发出笑声的时候,末了总会吸嘴,像是在把口水吞回去。奶奶又喋喋不休地说我性格懦弱,根本不适合读传媒,别人大声说话就要掉眼泪了,一点都不外向。她反问我,你以为你适合做主持人啊。我听了觉得好笑。我之后和高玉讲起,她说:“你家里人还没我了解你,我本来以为外人可能觉得你外表长得文气误解你。而且传媒很广的好不好。我真的是服了这种人了,不懂瞎说什么呢。”
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了不起就是继续去原来那个破学校。我豁出去说我不想去新加坡,想去荷兰,或者北欧那边。奶奶说:“你爸爸妈妈学校都去过了,你们老师也见过了,都说不如和学校去安全,而且不要换专业,你读的这个专业就很适合女孩子读。”突然之间,所有的矛头都一起指向我,妈妈说:“你反正从来不懂别人的心情,从来都只顾自己,只有给你钱的时候才认人,这和白眼狼有什么区别。”去你妈的!爸爸你讲了一堆关于海归无用,还不如国内发展好,一定要好好调查打听。如果一定要说什么好事发生,就是他们同意我继续找中介谈谈。在某个瞬间,我灵光乍现,我为什么不直接说中介是家教的同学呢?我以最快的速度发微信告诉高玉我的情况。她震惊于我和他们开诚布公的同时,欣然答应做我的伪装者。
我听见妈妈在房间里哭,于是我打开你们的房门。看到妈妈你坐在床边,爸爸你躺在床的另一边,看起来似乎是要睡了。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听到妈妈破碎的声音: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还有一句会不会。会不会什么呢?是在说我会不会一起不复返吗?爸爸抬起头张望我一眼,又重新躺下了,和妈妈说,“你不要急好不好,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我默默退出房间,一个人把背靠在墙上,突然门开了,爸爸你从房间往洗水间走去,完了好像乜了我一眼。
后面的事情你们也很清楚,高玉应你们的要求特意过来和你们面谈中介的事情。她说:“我的同学就是在新加坡本地的中介,对于留学这块也比较清楚。而且我自己以后可能也要去新加坡读研,读传媒,我和她也说过,而且李娇娇不是也想读传媒吗,以后在新加坡那也好有个照应。我觉得留学还是要一个氛围,不管说能不能学到什么,至少学习气氛要好,不然是吧。”她先是握了握手掌,紧接着再摊开。我注意到她靠在椅子上的后背似乎有些僵直。她继续说,“我也和我同学说了她的情况,她学校那所学校确实是不好,在本地风评不好。学校肯定说自己学校好的。”我听到妈妈附和说那么肯定是的,哪有说自己学校不好的。我那时浑身颤抖,眼睛一眨不眨盯住她们。客厅顶上的水晶灯投下明亮的白光,照在她们脸上,衣服上,还有照得地板有些白色的反光。我抬头看客厅外的路灯,仿佛在看一个小小的太阳。我确实可以说她们谈的很顺利,谈成了中介的事,也搞定了我接下来要考雅思的事情。那种感觉像站在康庄大道的路口一样。
但是我去的还是新加坡,因为爸爸说新加坡华人多他们比较放心,欧洲又乱又危险。新加坡离中国又近,随时可以回来。我一听这个话就开始激动了,根本不顾高玉拼命冲我使眼色,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焦急。那一刻,仿佛就像灵肉分离,我的灵魂浮在空中,我的内心知道这只会使后果更糟糕,但是我的身体控制不住自己。我想像野兽那样嘶吼,要吼尽所有的憋屈,这几年来所有咽下的气。我没想到的是,失意的同时还能买一赠一得到一个大秘密:我去的职高是托关系进去的。我发誓我看了爸爸你洋洋得意的脸色,你说,“要不是我,你现在在那个下三滥的学校都不知道,还什么新加坡,做梦呢!”妈妈你也是,一个志得意满的小人,神气活现地冲我耀武扬威,“你没话说了吧。”我气得翻白眼,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停滚动喉头,浑身发抖,然后只知道用平生最大的音量说了一句回想起来格外中二的话:那就是命运指引我的!
高玉在旁不停喊:“叔叔叔叔,您先不要激动,你们这么吵也不是办法,要不就各退一步好了,李娇娇你退一步去新加坡,然后叔叔您也退一步,同意她换学校走。”然后她把脸转向我:“你也不要再争了。”
爸爸你和当年来学校一样,手总是喜欢搁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喜欢放在腿上或者大喇喇像财主那样叉在腰上。你说,“要是有两个女儿,我才不管你干什么去,随你去多久,反正还有一个。”后来高玉和我说:“我本来以为是你对你父母夸大其词,可能带了自己的感情色彩。那一夜我真的是见识到了。”
我其实还在再说什么,心里根本压不下这口气,不上不下堵在胸膛里,坐立不安,不停打着寒颤。高玉连忙又给我使眼色,我怕暴露,就把眼睛闭上。我感到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晚霞而下。之后我感到有人靠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说下次再来,让我好好的。我闭着眼睛点点头,在心里道再见。
高玉在微信上疯狂给我发语音,她应该是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我能听到她那边的鸣笛声,还有靠站时的播音,人来人往,给我一种在雨水里行走的感觉。她不断劝我就这样就好了,反正中介你爸妈已经同意签了,你自己以后再和中介说你要申请哪里就好。她说我今天实在是太激动了,她都被我搞得慌了。我说我真的实在控制不住了,我真的知道我不应该,我也知道后面的事就看我自己了。但是我就是觉得我往日余生都要活在一个不断扩大的谎言里了,而且我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头了。在之后所有的时间里,我经常打开我们的对话框,听着她那一句:你爸爸那个态度的时候,我就知道没可能了,赶紧劝你爸去新加坡。其实这样的结局已经算好了,后面你自己和中介沟通就好,我也会帮你。接着安慰我说:“这样的经历以后我们能吹一辈子。”
那天深夜,我一个人爬到课桌上,打开窗,轻手轻脚翻下去。我来到了阳台上,脚边有一张凳子,我就踩了上去。我知道,只要我那么一跃,一切都会在此刻结束。哪怕当时是午夜,车辆依旧来来往往,路灯静默地闪着昏黄的灯光。我察觉到灯光下有细密的雨丝,我看到一个人从路灯后的黑暗处闪了出来,然后戴上了连在衣服上的帽子,急速行走在灯光下。我默默走下来,安静地回到房间并且把窗户关上。我进入梦乡时迷迷糊糊地想到,其实,谁知道谁在欺骗谁。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高玉已经和中介讲过我的情况,得到了中介的同情,并且很想帮助我。这个中介其实是在英国的,在利物浦待了几十年,性情和国内的大部分中介都大相径庭。给我一种可靠的感觉,一种可以把未来托付的感觉。我本来想申请瑞典的学校,但是中介告诉我只有丹麦有两所英语授课的学校有传媒这个专业。我考虑了良久,说那就去英国吧。我那时早已意识到事情往往都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很高兴能认识高玉,能得到中介的谅解。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数学差,也不会去职高,也不会请家教。又如果没有和高玉成为朋友,只是分道扬镳,谁又知道之后如何?
之后我考了两次雅思,终于压线过了,然后准备各种留学的文书,什么成绩单,推荐信,个人陈述等等。还要关注汇率的变化,想着该开口问爸妈要多少费用,该怎么编造才合情合理。毕竟我只在新加坡两年,而要在英国待三四年,我想我最起码得保证学费没大问题。我被迫签了许多空头支票:我答应一定会回来。有时候妈妈会哭,哭我去留学,哭我怕我不要他们不回来了,哭着说会想我……有时候我们吵架时妈妈你又说,两年不回来随你去了,我不会跟你打钱的,你有本事自己生活好了。反正两年不回来我就当你死了,没这个女儿。
期间我和中介还有高玉一直在保持联系。我说我已经做好了在国外辛苦打工,简衣缩食,乃至风餐露宿生活的准备。上个月,我收到了第一份Offer,曾经漫卷诗书喜欲狂,如今,我却再也去不了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的话只想说那么多。我开始把为了回忆和取证而翻出来的几十本日记一本本叠好,然后放进抽屉里——就像每个写完日记,临睡前的夜晚。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责令这些日记,因为是它们让我留学的计划败露的。不,也不能怪它们,谁会想到妈妈你会突然心血来潮翻我的日记本呢?我看着你们逼迫我打开微信,逼迫我拨通电话,爸爸你冲着中介大声囔囔:“中介费我们送你了!不要再和我女儿联系了!”可能是气急,所以你有些口吃。还有高玉,你们发了一堆话,把她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地骂了一通。好了,你们开心了吗?
也是从那以后,我连家门都没出过,学校里你们给我办了停课。我整日整日就躺在床上,坐在书房里看书。可是越来越难过,因为那些书里藏着我过去鲜活的记忆和飞跃的梦想。我常常看北岛的,比如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又比如,一个人行走的范围,就是他的世界。你们说是那些书害了我,让我成天做那种梦。你们用力点着我的脑袋质问我是谁把我教成这样的,是哪个人给你胆子那么做的。你们白日冷笑着,夜晚在我梦里狞笑着。有些话整日整夜在我耳边回荡:没有良心!不知羞耻!白活了……
我站起身,走到衣柜边,我想找一条红色的裙子,就是我平常最喜欢的那件,就是那件你们说穿起来太红,像女鬼一样的裙子。我生平第一次化了妆——化妆品都是我以前偷偷买来藏在床底下的,因为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化妆,你们对所有化妆的学生都嗤之以鼻,觉得那是混混才做的。我重新走回课桌前,把写的信小心对齐整,叠好放进信封里,正要用胶水粘上时,忽然打开来,我想再写最后一段话: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爱我,我也爱过你们。我知道你们只不过是太爱,但是在生命最后,我想告诉你们,文学是一种伤痛,但生活不该是。而且如果爱让人痛苦,令人窒息,结局就是相忘江湖。你们剥离我所有的羽翼,如果我此生因此注定为野鸡,那就要以凤凰的姿态死去。
最后我再陈述一下,这和任何人都没关系,高玉真的要出国了,要去瑞典。本来说好要一起去的。“这样你爸妈也放心一点,不然他们要是送你去,或者干脆到新加坡去,那你不是完了。和我的话你爸妈总还是放心的。”她说,“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旅行,我有好多地方都想去。我们真的挺相像的。”是啊,要么独自旅行,要么和三观一致的人结伴而行——去看茫茫大漠,高山林莽,瀚海冰川;去等待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人间难得。
晚安。
李娇娇
第二天,
报纸上大面积大笔墨报道了昨夜凌晨三点,一个少女坠楼身亡的热点新闻。一时间引起无数议论,有人指摘这个坠楼少女太自私,有人说孩子本来就是独立的个体,有人保持中立说虽然遇到这种事可能一般人都会疯,都会觉得绝望。父母做得太过,孩子也太不体谅了。其中有一匿名评论:愿历经消逝,未来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