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第四章 小岁月(1)
1
所有情感抵达临界便意味着崩溃的发生。而大多时候,我们走到一个地方。去适应,去认识,去学习,却因多番碰壁而给当下画上浅尝辄止的句号。过眼烟云的事仿佛是倒映在水中的月亮,穷尽毕生都无法打捞一缕透彻的清凉。
有的人,永远决绝地生活在世事边缘。在出世入世间摆渡摇曳难以抉择。对人群充满恐惧,游离于孤寂的山长水远的路途上。她说,我无家可归。
人心其实很小,只要能栖息片刻,便自觉是他的整个世界。无法承载过度的坎坷多舛。
迄今为止,她已经画过数张画。废旧的颜料管堆起成一座小山丘。她从不把它们丢弃。没有谁愿意承受被抛弃的孤独,即使它已无用。她时常躺在这座脏乱的小山丘旁。太久不说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幻听很严重,有时候什么都听不见,有时候却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听见吱吱呀呀的声响。有大风呼啸,驰骋而过。生命中的幻觉从未停止,即使她逐渐恢复听力。
小桑开始向杂志社投稿。她的初衷很世俗。她需要用手中唯一的技能来获取收益。这是她在当下保护自我的重要途径。有了钱,便能减轻潜伏在她心中孤身游离寄人篱下的卑微感。
她在汹涌的人群中跻身而出。看见大雁成行地在湛蓝的高空中振翅翱翔。她独自行进在长满蕨类和苜蓿的僻静小路上。苎麻渐近枯萎。走过山头,仿佛步入太虚,跨过一片发散着幽蓝色光芒的柔光玻璃。一时间碧海蓝天,春暖花开。成群的玄黑色蝴蝶振翅而过,散落的黑色粉末漂浮在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味。对比触目惊心,以至于让某些事物显得过于轮廓分明而不合时宜。她用手去捧。层层降落的黑色粉末化作一滩暗黑色的流质液体。粘液从手指罅隙间流去。她看见倒映在黑色液体中自己的脸,荡漾着波光粼粼的姣好面容,发现尚还年轻,心中慰藉。
她的身体负荷极小,容易疲倦。睡眠酣畅。她在翌日清晨记下自己的梦。她说,大多时候梦都极其容易被遗忘。趁她清醒自知,便把它们分门别类留下印记。人的睡眠占据生命的三分之一,它们不应该被忽视。
2
初三那年,升学压力极大。小桑已经很少和七年在一起。七年还是老样子,成天欢乐地去和她的各类朋友唱歌娱乐。很长一段时间,七年迷上了打斯洛克。这种强烈的初始的喜爱胜过了对唱歌弹琴的激情。她通常在放学的傍晚,和一行人去落河一带打斯洛克。打完几局才去唱歌。她爱上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记忆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三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无法表露自己的心声。而小桑大多时候都在教室里,对照着顾北凡整理的数学难题咀嚼。放学后便跟在顾北凡这一行走读生后面混出校门。她用从杂志社得来的稿费买了一辆自行车。从学校一直骑到望城山。顾北凡总是嘲笑她没事找事儿。而小桑却觉得他的这种嘲笑恰到好处。人在无聊至极和强行压力之下便会胡思乱想。小桑喜欢独自骑车的感觉。尤其是在有大风的日子。迎着风从城北一路上坡骑到城南。她的身体负荷极小。但她迷恋这种在疯狂运动中心跳加速的感觉。
三年,小桑有时候觉得她和顾北凡彼此交集但又形同陌路。在别人的眼里,顾北凡永远都是个完美的角色。让人羡慕的家庭环境,优异得传奇的学习成绩。谁都不会把他和一个普通沉默的女孩联系在一起。小桑的沉默即是她怯懦自卑的表象,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顾北凡时常变相向小桑施舍他超乎常人的智力。把整理好的数学难题给小桑,让她跟着笔记上的步骤演算。中考迫在眉睫,小桑不再客气。顾北凡也很少旷课了。他来学校上课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升学考试逼近,而是为了帮助小桑。中考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压力。用句顾北凡常挂在嘴边的玩笑话来说——考不上我就去美国呗。考不上,对于他来说也就是这样云淡风轻。
而真正的顾北凡谁又能知道是什么样的。他高大英俊,笑容明媚。但剧烈的阳光之下必定有暗深的阴影所在。他的身体如同一只巨大的容器,尘封的过往像是毒瘾一般偶尔会撺掇出怯懦的心。
3
又到了苎麻繁茂生长的初夏。落城一到夏天就充满了潮湿的麻草味道。校园里的老榕树密密麻麻地开枝散叶。又密又长的榕树须纠缠不清地挂在粗壮的树干上,像是年迈老人的胡须,越捋越乱。整个校园被一片绿色包围。教室里的老吊扇吱吱呀呀的缓缓扇动着。年久失修,声音令人心烦。
每周都有考试。一到晚自习就是紧张有序的考试时间。汗水打湿杂乱的长发。小桑可以在安静得快要窒息的氛围中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她从来都不是擅长考试的人。一到关键时刻心就紧张得心怦怦直跳。思维受到限制,尤其是考数学的时候。
小桑正在屏息思考。时间已经快要到点了,还有两道几何题没有解出来。教室里弥漫着油墨和汗水夹杂的味道。坐在小桑前桌的同学把纸团扔给后桌,纸团飞过来落在了小桑脚下。小桑看了看四周,低下头,把纸条拾起顺手扔进了垃圾桶。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自觉地掉进了自己设下的陷阱。太过执拗不通人情很多时候都不是好事。小桑不知道,一个不经意的行为也许就会让她在蝇营狗苟的唾液里窒息灭亡。
考试成绩出来,小桑的成绩出乎意料地排到了前头。这样的意外对于小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流言四起。小桑被老师叫到办公室。
“你这样做害的是你自己。路小桑,有本事你中考也给我弄到答案。全班都会说你好样的,都会感谢你。”
“我教书十几年,见多了你这样的学生。平时装模做样乖乖的,肚子里尽是坏水。”班主任骂得唾沫横飞。
小桑正要解释,顾北凡从门口冲进来把她拽了出去。
“懒得给他说。走。”
事情的表象太过重要。心里的东西,本身就很难阐释。有时候,人的嘴就真的只能用来吃东西而已。
顾北凡把小桑带到校门外的游戏厅。换了一大把游戏币。
“心情不好就要放松。随便你怎么玩?反正我有的是钱。”顾北凡抓起一把游戏币放到小桑手里。
“顾北凡。你相信我吗?”
“呆子。我不信你难道还不信我自己吗?”
小桑白了他一眼。
一直到晚自习下课小桑才回学校。老师竟然没有让人去寻找她。也许周围的人大多都忘记了她的存在,偶尔想起,也是在茶余饭后八卦是非的时候。
小桑还是第一次在回学校外的小道上行走。学校建立在落城以北的山坡上。青石小道的巷子已是清末民初时留下的古老建筑。石头修砌的低矮屋子仿佛从未修缮过。青苔在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空隙间滋生成长。羊齿蕨在屋角生发嫩芽,丛丛簇簇。给人一种被遗弃了好几个世纪的荒芜之感。
四下一片阒静。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影影绰绰的栀子香。小桑的心情总算恢复到平静.不算好也不赖。
走到寝室楼下。突然感觉全身一凉。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湿透。
“喂。你走路不长眼睛呀,看见我在倒水还往下站。真贱!”
到底是谁不长眼睛,是非黑白小桑已经不想再做辩论,被疯狗咬了一口还不至于真的要咬回来。
两只眼睛看得很清楚,就是数学考试时坐在小桑身后的女孩。世界可真奇妙。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回到寝室,小桑一句话也没说。用凉水洗完澡就倚靠在床上画画。上铺的女孩用收音机放着聒噪的娱乐八卦。对面铺位的几个女孩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彻夜长谈。直到楼管敲了好几次门才恢复安静。
4
七年被一群外校女孩叫到外校后山。她的骄傲美丽招来了一群女孩的嫉妒。一个看似较弱的漂亮女孩对着七年拳打脚踢。几记耳光扇到七年白白嫩嫩的脸蛋上,动作迅速,七年还没回过神来。
七年低着头,疼痛,怒火中生。口齿伶俐的她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女孩拽着她的胳膊,托起她的下巴:“我还真看不出你有多漂亮,多招人喜欢。都是贱婊子,装他娘的狗屁清纯。”
四周站满了围观的学生,一中或外校的。四五个女孩轮流殴打七年。中伤羞辱。七年的裙子上全是泥沙,身上多处淤青。双眼红肿。嫩白的脸上尽是被掴的手印。
小桑听到消息立即飞奔过去,七年已经低着头蜷缩在地上,一个染着紫色头发的女孩正要一脚踹过去。小桑跑过去一手推开她。七年已经被殴打得说不出话来,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愤怒的痕迹。
小桑用肩膀托起七年。正要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来,突然抬头——
“顾北凡?你?一直在这里?”
“是的。我一直都在。”
“你在你他妈的光站着不去帮忙。热闹很好看么?”小桑的脸上满是怒气,差点出手打顾北凡,“顾北凡,我第一次看清原来你就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你真混蛋。”小桑骂得快要哭出来。
“小桑,不是我不想帮忙。你知道你们女人的事我们爷们儿不怎么好插手。你先别生气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打电话给医院。说完便跑到电话亭拨了120。
顾北凡无法说出自己的怯懦。他不敢参与人多混杂的斗争,更不敢为了一个人挺身而出。这些年来,他何尝不是被可怕的梦魇缠身,常常在深夜被噩梦吓醒。他在美国只有一个黄色人种的朋友,来自日本的樱子。因为历史原因,家里并不赞同他与樱子做朋友。后来的顾北凡渐渐习惯了一个人。他时常被一群白人孩子追赶,把他逼到无人的实验室里,让他交出所有的零花钱。脱掉他的衣裤,把化学药瓶塞进他的肛门。殴打甚至猥亵他。他不敢吭声,不敢告知老师家长。这奇耻大辱一直深深埋葬在他的内心深处。顾北凡的童年是沉重而沉默的,在他能做出自我选择的时候,他坚决的选择了回国。回到落城,这个安稳而温暖的国度。
杨老师闻讯赶到医院。学校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政教处承诺一定重重处分跟这件事牵扯有关的本校学生。
发了一夜高烧。身上多处受伤。七年呆在医院不愿意见任何人。连小桑也不见。
流言蜚语在学校像是炸开了锅。有人说七年被殴打的原因是脚踏几只船,仗着自己有钱有脸蛋霸占了几个女孩的男朋友。有人还说她早就不是处女了,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有钱人的女儿,靠着漂亮脸蛋在舞厅里陪酒陪睡,却在学校里炫耀龌龊的富贵。
流言蜚语如同洪水猛兽。小桑实在听不过去。这些人身攻击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如鸩致命。小桑要去给七年讨回来。即使她被诬陷考试作弊也没有想过伺机报复。小桑走过去,一记耳光甩到嚼舌根的女生脸上。
——啪
教室里瞬间安静,所有的目光都注视到小桑的手上和女生红彤彤的脸上。
同学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小桑便拖着书包冲出了教室。
七年依旧不愿意见她。小桑想不明白。难道面子真的比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还重要?在七年的心里,她究竟处在怎样的位置?朋友?姐妹?还是单纯的玩伴?越是想得太多越是疲惫。人生如是,活得糊涂,才会溢满傻傻的幸福。
小桑不想回学校,拖着书包走到上仪苑门口。左右徘徊。始终不敢去敲门。厚厚的画本,画满了青河的速写。三年。他在小桑的心里根深蒂固。那个雪花纷飞的幻觉里,令她印象深刻的深邃眼眸。
终于,她去敲门。
失望的是守卫告诉她林青河不在,已经几周没有回来。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像吹胀的气球被瞬间戳破。偌大的落城,小桑竟然想不出还能去哪里。她把画本放在门口,拖着失落的身体踽踽而行在落河边上。
天色渐暗。乌云重叠如铅墨染。夏雨倾盆而下。落城过于湿润,一到五月便进入雨季。几乎每天都会下雨。昏暗。闷热。小桑站在落河堤上,任凭大雨倾盆。
真是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小桑回到寝室,竟然安静得没有一个人说话。她同往日一样,冲了凉便上床了。没有再画画。画了三年,印象里的青河已经是三年前的模样。
小桑开始厌倦学校的氛围。硝烟弥漫整个校园。题术之战,校园八卦。成绩稍好的同学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女生小团体抱得越来越紧。
整整一个月,七年都没来学校上课,她去过几次她家,七年始终没有见她。
六月,考试迫近。小桑没有报考落城一中的高中艺术班。没有资本走出的路,只会成为生命里曲折的羊肠小道。小桑开始彻夜举着手电复习。自从七年出事过后,她便很少和顾北凡说话,顾北凡每次把整理好的数学笔记递给她,都被她倔强地扔开。顾北凡不再去主动碰一鼻子灰,准备看这个呆子怎么应付中考。看她手忙脚乱地抄写老师的演算笔记,看她在课间打瞌睡,醒来又慌慌乱乱地找卷子找书。
考试那天,七年出现在考场。穿一条雪白的蕾丝蓬蓬裙,头发烫成大卷,用黑色珍珠链子扎成马尾。画了淡粉色眼影,抹了口红。打扮得愈发惊艳动人。
考试结束。小桑正在寝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七年突然出现在门口。小桑一把抱住了她。她哭了,泪水浸湿了七年的肩膀。晕开了被粉底遮掩的若隐若现的瘀伤。
“还疼么?”
“呆瓜,早就不疼了。现在那几个臭婆娘比我还疼。”
“你现在说话怎么这样?”
“这样有什么不好。对了,呆瓜,你考得怎样?能考上吧?”
“勉勉强强吧。我找过好多次,你都不肯见我。我都以为你不想再见我了。”
“那个时候太丑了,我才不想让你看到我不漂亮的样子。”
“反正都比我漂亮多了,你怕什么?”
聊着聊着,七年帮小桑收拾好了东西。寝室的女孩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声名狼藉的艺术班女孩。七年全当没有看见,背上背着包,手上脖子上也挂满沉沉的袋子,全然不顾及今天打扮得惊艳动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