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思,乡愁 ——还说白薯
十月初,四叔上传一张白薯花的照片,形似喇叭花,紫底白边,在一蓬瓜秧上绽放四五朵,温婉而清丽。
我从未见过白薯开花,觉得很新奇,查了一下资料,原来白薯是短日照作物,在南方因日照长,会经常开花;而北方日照短,一般不会开花。今年山东大旱,阳光强烈,高温缺水,造成白薯开花。前不久回老家与亲友聊起来,果然不是只有四叔的白薯开花,许多人家的白薯都开了花。
其实改革开放后,小麦玉米连年高产,老家早就不大种白薯了,只是有些上年纪的人,在边边角角的地方种一点,也只是为了吃个新鲜。晒白薯干,挖白薯窖早已成为历史。现在的人们大都以白面大米为主食,玉米和白薯都是长辈们固执地不愿割舍的过去,也算是调剂口味。这跟以前食不果腹比当然是莫大地进步,我却有一种失落感,怎么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呢?那时候,过年过节或有红白喜事,才能有白面和肉,蒸锅馒头,麦香能飘过三四条街,炖锅肉,肉香弥漫了半个村庄。富裕以后,生活水平提高了,生活方式变了,饮食结构也变了,白薯玉米退出餐桌,不腌咸菜也不做豆酱,当然也不冬储白菜萝卜,把柴米油盐酱醋茶,全部交给超市打理,人倒是清闲了,但身体素质却未见提高,最直观的现象是胖人多了——很多。
那时白面是稀罕物,玉米面也经常断顿,家家都以白薯为主食,所以白薯集中了几代人万千的爱,也承载了几代人刻骨的恨。我奶奶有件酸楚终生的事,她经常给我讲,也就变成了我的记忆。那是自然灾害时,我刚会跑,有天奶奶说咱家有日子没见到贴饼子了,我说奶奶我见过,在村口的大路上,有赶马车的休息,几个人在分贴饼子吃。奶奶一把搂住我,眼泪浸透了那声长长的叹息。
奶奶还常常讲我家那只恩重如山的母羊,每年准时生两窝羊,每窝生两只。羊羔断奶后我爷爷就拿到集上卖掉,换回白薯干,有次还换回几麻袋白薯皮和白薯蒂。我家当时孩子多,劳力少,粮食本就不够吃,一般年景爷爷还得把小麦和玉米粜一部分,换回更多的白薯干。赶上这个天灾人祸之年,许多人家揭不开锅,多亏了这只羊,帮我家度过最艰难的那几年。后来这只羊老了,牙掉光了吃不了草,缠磨多日,终在某夜归列仙班。大恩羊绝对不能吃,又怕被别人偷去,爷爷带着二叔连夜在我家菜园子里挖了很深的坑,悄悄地埋了。我都不知道埋的位置,后来经常仰望菜园里那棵蹿天的白杨,总觉得应该是埋在这棵树下。
前不久看到一则新闻,湖北省有个地方挖出一个大白薯,重达三十七斤,形状象个大南瓜。我记得当年我们生产队采用“倭瓜下蛋”的方法种白薯,也收获了不少大白薯,有一个最大的引来许多人参观,但到底有多少斤,这么多年后都记不大清了,有人说十六斤,有人说二十八斤,我只记得圆滚滚的很大很大,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而且淀粉含量高,差不多二斤半白薯能晒一斤白薯干子。所谓“倭瓜下蛋”很简单,就是直接把白薯栽到垄里,它自然就发芽抽蔓,结出白薯。不知为什么,这种栽培法只用了几年便废弃了,又改回原来的老方法。
在我家乡白薯一年可栽种两茬,春薯和麦薯,一到开春,先把留种的白薯集中码在土坑上,盖上土,浇透水,下面烧火升温,保持温度和温度,几天就能出芽,待芽子长到一定长度,便可以掰下栽到地里。春薯在秋天种麦之前刨出,不耽误种小麦。麦薯是割完小麦后,打上垄,从春薯地里捡长势旺盛的蔓条,剪成一拃来长,栽上便可。春天栽的白薯长的个大,产量也高,麦茬白薯个小一些,产量也低。
白薯却不是我国的固有物种,它原产美洲,十六世纪末传入我国,自南至北都有种植,地域不同名字也不同,红薯、甘薯、番薯、山芋、红苕……,在我的家乡高密,不管白瓤红瓤都叫地瓜,它不属于五谷,只能算做杂粮,可就是它养活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代人,还养育出莫言这样世界级的作家。白薯,功莫大焉!而白薯好管理、耐贫脊、抗病虫、不争水肥、坚实蹾厚、全身心地回报人类,不正是流淌在我祖祖辈辈血液中的那种精神么!而如今,白薯正如同我家老房子的炊烟一样袅袅飞去,渐渐消失在我童年的村庄。
我拿一颗白薯放在玻璃瓶中,灌上水摆在阳台上,并不祈求能结白薯,只盼它出芽、抽蔓,长成象绿萝一样的植物,湿润我的眼睛,温暖我的回忆。如果它也能开花,那将是额外的惊喜。
二0一五、十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