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小时候,我是留守儿童。奶奶是武穴人,说的方言我多数听不懂,爷爷充当翻译。但那时候,我印象里的爷爷很严肃,我其实有点怕他,都不敢和他说太多话,撒娇、要零花钱这些事,我是不敢对他做的。
我生来体弱,爷爷奶奶认为多吃就好了。所以,我小小的个子,吃饭的碗倒是不小,是那种老蓝边菜碗,由爷爷给我盛饭,一盛就是一碗,不许剩下不许浪费,一吃一大碗。周一到周五早上出门上学,爷爷必定叮嘱我放学早点回,不准在路上玩。于是,一听到放学铃声我就一路狂奔,回到家,桌子上是奶奶提前晾好的开水泡饭,没有菜,因为我本来就慢腾腾的,爷爷觉得吃菜更耽搁时间。等我吃完饭返校,遇到的都是还在放学途中的孩子。下午放学吃晚饭,可以吃菜了,我是一定要一口菜一口饭,还要边吃边说,奶奶给我夹菜,爷爷端着酒杯告诫我“吃不言睡不语”。如果是下雨天,早上上学,爷爷会嘱咐比我大四岁的堂叔带我一起,然后叫我中午不要跑回来,他给我送饭吃。每逢爷爷给我送饭,就有很多同学羡慕,“你爹好好啊,还送饭给你吃”,“你爹好爱你,生怕你打湿了,这远送饭来”……爷爷话少,只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偶遇同样送饭的家长,说“你这个爹爹真爱孙女,把饭放怀里保温,要是孙儿怕是更爱”,爷爷就会反驳:“孙儿孙女一样啊,孙儿是宝,孙女是命。”
1998年,我三年级的时候,奶奶走了,爷爷坚决不跟我们住,还把他和奶奶的三间房子分给我们两间,钉死中间一道门,留下卧室一间,把窗户拆了,开个小门,在门后面搭了缸灶做饭。那时候他还健朗,种田种地养自己,还接济我们。
中间几年我已记忆模糊。
到2005年,我爸要盖房子。那年我在复读初二,学校离家十几里路。寒假补课只能走读,旧自行车彻底坏了,我早上走去学校,下午走回来。爷爷看着心疼,要给我买自行车,我妈说正盖房,哪有钱买车子。爷爷怕是第一次对儿媳妇发火,当面就吼我妈:“这远的路,你怎么不走来走去?伢这样辛苦,书读不读得好不晓得,身体受不受得了?”隔天,就带我去镇上买自行车,我挑了一辆蓝色的。老板说不给篮子不给锁,140块,我听得都紧张,这么贵,买不起!沉默寡言的老人家,小声跟人家商量:“姑娘啊,我为了孙女读书才要买车子的,你看我爷孙两个这么远走来,哪怕到你门口讨饭,你也会给点东西吧?这篮子跟锁,你做点好事,跟我孙女装一个啊!”那是我第一次见爷爷跟人家低头,第一次明白他真的很爱我。如愿以偿地有了新车,爷爷叫我骑着先回去,我就磨磨蹭蹭慢慢骑,要跟他一起回。
盖了房子之后,家里更拮据,爸妈为钱吵架,我妈发脾气要我爸出去找事做,我爸就和朋友去了北京。他们在北京待了半个月吧,没活儿干,那个朋友又说一起去唐山,不远。人生地不熟啊,也没活儿干。晃了几天,终于遇到一家要贴砖的。结果一天下来,主家看上老陈的手艺,辞退了他朋友。就这样,我爸留在唐山,过了段时间叫我妈也去了。没曾想,现实残酷,爸妈在唐山又没事做了!花完了带去的路费,连一毛的硬币都花完了,还饿了两顿,然后给人家砸一天墙,再带从五楼背建筑垃圾下来,得了50块钱吃饭。想回来回不了,留下连饭都吃不上,怎么办?一个熟人没有,坐公交的钱都没有,老陈一个人腿儿着到处转。总归是上天垂怜,老陈走到陶瓷城,刚好遇到一家店要贴砖又找不到工人,老陈自告奋勇,求人家让他试试。幸好幸好,老陈手艺靠谱,得到了主家认可,从此开始了长达15年的唐山打工生活。家里就剩我们爷孙三个,青菜白饭也能过。爷爷白天田里地里忙,一日三餐随便吃一口;我和我弟在学校能省就省,放假回来就帮忙做事。
持续到2010年,我们过了五年最困难的日子。爷爷种稻谷种蔬菜糊口,他说至少我们三个人在家的口粮有了;种棉花种莲子卖钱,他说至少能顾种田投资和日常杂用。暑假,我们一日三餐只有白饭和自己种的菜;爷爷在密不透风的棉花地里摘棉花受罪,我们在家剥棉球剥到手痛;爷爷在又闷又刺人的藕田里打莲蓬受苦,我们被那莲蓬里敲出来的大肉虫吓得心惊肉跳。爸妈在唐山赚的钱,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的学费和生活费。我高一的时候,表哥打电话叫我去他家拿钱报名,当年过年,大姑大年初一打电话催债,我和爸妈觉得难堪,爷爷很生气,最后爸爸想办法还了钱。第二年,叔伯房一个奶奶叫我去,她问我:“你想不想读书?”我说我想,她说:“我可以帮你借钱交学费,但是,我要你以你的名义借钱,我不要你爹借,因为你长大了,他老了,你要给他留个尊严。”不胜感激,奶奶用她老两口的鱼塘做担保,帮我借了贷款去读书。每个月放假回来,我都要发愁,因为我要去找人借钱做生活费。看脸色听嘲讽,就这样磕磕绊绊地,我们读完了中学六年,考上了大学。
我和我弟都只考了个二本,可是生性少言的老人家,为此骄傲了很多年。他出去上街遇到熟人,人家问起家里,他自豪地说:“我孙儿孙女都上大学去了!”人家再问:“孙儿孙女都考上了?了不起!”他还要再补充一句:“我孙女是湾里第一个考上本科的姑娘!”他哪里知道本科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听到别人这么说,就牢牢地记在心里,丝毫不影响他觉得光荣!
我毕业之后,工作离家远,隔段时间给叔伯房的婶婶转点钱,托付婶婶带点现金给他,几百块,一千块,他仿佛再不是从前言语少的样子,闹得满湾的人都知道他孙女给他寄钱了。他不吃生冷不吃甜食,牙口也不好,我寄回去的蛋黄酥,总共没几个,他都要拿去分给四爷爷四奶奶,说是我专门给他们几个买的,惹得他们记到过年我回家还在念:“我大小姐有孝心。”给他买衣服不要,买点烟酒就特别高兴,恨不得拿着烟酒去湾里转一圈炫耀。我放假扛着电脑回去,给他放我下载的戏曲,他邀请一群婆婆爹爹来,逢人就说:“快来快来,你这孙女有心,你们都没白疼她。”我想啊,我从小到大,在村里这么受老人们喜欢,爷爷的“宣传”有大功劳。
很多老人,多少有些重男轻女,可是,我的爷爷,我想他是没有这种想法的。小时候,我和我弟吵架打架,爷爷都是护着我,对我弟说:“她是女孩,你要让她。”爸妈供两个人有困难的时候,他怕我爸妈不让我读书,很严肃地跟我爸说:“你再不成器,也不能不让我孙女读书,不能因为她是女儿就不爱她,你做老子的应该的。”
这几年,他身体不好,神智也时好时坏,可是,他一直惦记着我。2020年摔伤了,我妈打视频让我看他,他忍着痛安慰我:“不哭不哭,我就一点小事,你妈料理我,过几天就好了。”殊不知,那就是他衰弱的开始。后面,明显地身体变差,再不能自己做饭洗衣,一日三餐是爸妈端给他。他从不挑剔我们,做什么吃什么,问他有没有想吃的,永远说没有,说我们做的都好,说他享福了。去年,他衰得更严重了,神智更不清醒,他还是惦记我,天天在家找我,嘴里念叨:“我孙女哪儿去了?我一直没看到她。”我爸打视频告诉我,我对着手机大声说:“爹,你莫找我,我不在家,我在外面上班,你不要担心我。”他像个小孩一样,看着我笑,说:“哦哦,我晓得了,你好就行,我不担心。”他哪能不担心啊,他是牵肠挂肚啊。去年年中,我回去了两次,他明明已经不能自理了,爸妈也说他经常连眼前人是谁都说不出来,可是国庆那次,他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叫我:“我的儿,你来,我有好东西给你。”他牵着我的手,放在我手心的,是一块没有打磨的青鱼石,用缝被子的索子穿着。老人家满眼慈爱地看着我,说:“我专门找别人要的,你留着,保护我的儿平平安安。”走之前几天,他不怎么进食了,总是眼泪汪汪,我妈问他:“你哭什么啊?是不是想你孙女?”已经口齿模糊的老人家,泪如泉涌。可是,我又不能责怪爸妈瞒我,他们隔年给我算了命,是为我好。所以,没有送老,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我怎么能不遗憾?怎么能不心痛?
初六早上,闹钟一响,我心里一惊,果然看到爸妈和弟弟的未接来电,我妈4:32打的,我爸5:06打的,我弟5:07打的,我就知道肯定是爷爷走了。回拨给我弟,他说:“姐,你今天回来。”我问:“是不是爹走了?”他说:“还没,撑着一口气等你。”我其实不信,但又希望是真的,希望爷爷能等我见最后一面。当即买了高铁票,要晚上7:24到站。路上,硬撑着,心里空荡荡。到站下车,我弟接的我,紧紧地牵着我的手,走到他的车旁边,他突然说:“你坐后面,妈也来了。”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趴在我妈身上放声哭。一路哭,我妈给我讲爷爷走之前那几天的情况,安慰我说:“你爹走得安详,面带笑容走的,我跟你爸照顾他问心无愧,你们做孙儿孙女的也待他好,他活了90岁,没有遗憾了。”下车走到那扇门前,眼泪忍不住,只依稀看到遗像,看不清房间里什么样。哭得辨不清方向,浑身无力,起不来身,只听见我妈叫“抱起来”,最后大概是我弟和叔叔把我抱回去的。
初七,我想去看一眼,爸妈和其他长辈拦着,那个支持我读书的奶奶说:“你别看了,你不准到你爹那屋去,你爹不会怪你的。”在门外,隔了十来米,我才看到,放遗像的桌子后面是冰棺,上面盖着毯子,就这样,近在咫尺,也不得见。初八早上,就安排了火化,回来一个小小的盒子,我爸说:“你爹可怜,烧完了连盒子都装不满,半盒。”瞬间,我眼前是那个瘦瘦小小的老人;是那年耕田受伤,我都能一把搂住的老人;是那个不识字,还要转车去学校给我送被子的老人;是那个走路脚擦地,还不肯闲着的老人……初九,下雨了,简短的追悼会过后,子侄孙辈把老人家送上山。十一大早,按习俗去添坟,把灵屋那些都拿去烧了。此后,家里只剩下一张像。
一生为后辈的老人家,就这样走了,再也不能相见。爹,愿您老人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