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妩媚”
作者:黎 荔
我发现在沈从文的笔下,“妩媚”这个词,好象是专门用来写男人的:《神巫之爱》中的神巫,头上包一条大红绸首巾,配上一朵黄菊,显得更其动人的妩媚;《边城》中的老祖父上城买办过节的东西,非要和卖家硬算,决不占丁点便宜,然后才“简直是妩媚的微笑着走了”;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言语行为皆粗中有细,且带点妩媚,真可算得是一个妙人”;辰河小船上的水手“妩媚的咕咕笑着”;在给张兆和的信中,写到他的云麓大哥,也是妩媚的。“我到辰州时送了大哥一个苹果,吃完后他把眼睛一闭,‘吃得吗?金山苹果!美国桔子!维他命多,合乎卫生!’三三,他那神气真妩媚得很!”我疑惑“妩媚”不是用来形容女子姿容美好、可爱、柔媚的风格?难道可以男女通用尤其专指男性吗?
中国古代品藻人物,最推崇男性美的,莫过于魏晋南北朝,《世说新语》中对美可以深情致死。竹林七贤中嵇康的美是有名的,《世说新语·容止》说他“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一连用了好几个比喻,说他——“萧萧肃肃”、“肃肃如松下风”、“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他的美像一棵孤高的松树。嵇康死亡的画面也惊人,走向刑场的时刻“夕阳在天,人影在地”,大喝一声“广陵散从此绝矣”,俯首就戮!死亡像是美的极致完成。王羲之的容貌在《世说新语·容止》也有描述,用了八个字──“飘如游云,矫若惊龙”,许多人以为说的是书法,大概觉得把“书圣”描写成帅哥有点不敬。《晋书·王羲之传》也把这八个字解读为是在称赞王羲之写的字。其实不然,《世说新语·容止》中这八个字,很清楚说的是王羲之的人,是他潇洒自在、有神采的容貌举止,像天空飘浮的流云,像被惊动的矫龙,漂亮、俊挺、活泼。《世说新语》不是官修历史,不必有官方的虚伪矫情。其实《世说新语·容止》关心的是人,不是书法,一头栽在字的好坏里,斤斤计较,不能识人之气韵风度,不容易有“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的神采之美。《世说新语》可以算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名士显贵们的达人秀场,书中人物或不俗不羁,或桀骜放浪,更有甚者据其行径则可斥之为脑残奇葩了。但即便如此,在历史的漫漫长夜里,在这样一群人,或者说在这一时代人的身上,还是可以看到那闪耀着空前,也是绝后的弥足珍贵的点点人性光辉。
通读沈从文其人其书后,我才开始明白妩媚与性别无关,妩媚是一份天然自在,是元气充沛的生命力的蓬勃洋溢,无遮无掩的情灵的摇荡。压抑的传统中国女性中,天性妩媚的太少了,反而在男性之中兄弟之间,多见真性情的毫不掩饰的流露。沈从文描画的人物,行云流水间言谈自若。水手,船夫,戴水獭皮帽的朋友,爱惜鼻子的朋友,骂野话的,睡婊子的,当官的,统统是可爱的,爽然行事,坦白真率,爱与怨、美丽与残忍、风雅与粗鄙,都是性情里浑然天成的一部分,来得淳朴合理、和谐自然。妩媚也是一份人生的阅历,经历了千奇百怪的生活,在血与泪中杀出一条生路,才能拥有强健的生存姿态,勇于任事,不畏挫折,在自然的法则、在命运的操纵下,自然地生死、歌哭、爱憎,让生命的喷发直截了当、沉着痛快!这种意气横行的飞掷人生,“大江东去”的雄强,出之自如,发散淋漓,正是妩媚风流的生命状态。
陈丹青说五四那一两代人,单是模样摆在那里,就使今天中国的文艺家不好比,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胡适之、梁实秋、沈从文、张爱玲的样子,各有各的性情与分量。连陈公博、林伯生、丁墨村、诸民谊这些汉奸押赴公堂,负罪临刑的时刻,一个个都还是书生文人的风貌。当然,陈丹青看来看去,看来看去,还是鲁迅先生样子最好看。其实沈从文的相貌也相当不凡,看沈从文的照片,风神潇洒,自然脱略,柔软而坚忍的表情。眼神温和安静的看着不很远的地方,口角轻噙的一缕笑容,就是他自己喜欢描画的那种:妩媚。
动情时妩媚炽热,绝情处冷若冰刀,痴情时生死不惧,伤情处愤怒决绝。玲珑玉骰嵌红豆,入骨相思何时偿,爱生离、怨长久、舍不得、放不下,生时痛、寿不终、病长索、死难安。妩媚的背后,是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情”,以此成就了人生的贯穿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