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病人(3.2)
“我一门心思想着毕业后去一个远远的地方,想着有一天我出门后一去不归,我就有一种无限自由的感觉。高三一毕业我就去了广东,第一份工作是在玩具工厂流水线上当女工。我的工作是用电动钻把螺丝拧紧,从四月份到十月份是生产高峰期,我每天要拧紧上万颗螺丝,有一年时间都在干着同样的活,无数次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就连晚上睡觉做梦也是在拧螺丝,我成了没有思想的机器人。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我却长胖了好几斤。”她赫然一笑说“或许就是拧螺丝让我把头脑里的碎片也拧紧了,有时候健康人和病人的分别就是在摆平混乱状态能力的大小。”
“后来你怎么发现自己有问题的?”
“2003年张国荣跳楼自杀后有很多关于抑郁症的报道,我看了后意识到自己可能有同样的问题,但那时候我的状态不错,真的发病是在我怀孕流产后。”她沉默片刻后接着说:“他是香港人,大我八岁,我本打算等拿到香港身份证再要孩子,结婚后至少要五年才能拿到。孩子是意外怀上的,因为妊娠反应特别厉害,我不得不住院,输液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干涸的沙漠,我一直觉得口渴,但是一喝水就吐。输液也缓解不了我的干渴。医生建议终止妊娠,我不同意。但是失去孩子的恐慌挥之不去,最终还是失去了,我自己也彻底崩溃了。”
“你还有大把的机会。”
“对一个快四十岁的离婚女人并没有大把机会。”
“你离婚了?” 我明知故问。
“是的。他是一个好人,但是我对他缺少一种激情。并非事先不知道,但是那时候我对家庭特别是孩子抱有厚望,孩子一定会给我热情和勇气。好不容易积攒的东西撒了,一切都回到从前,我没有信心从头再来。”
“你太紧张了。”
“过去的阴影潜藏在我的身体里伺机向我发起了攻击。这种病最头疼的地方是让人觉得在整理一团乱麻,理出了这一端,那一端又缠绕上了,让人在一个个死结之中不得解脱。”
“难道就不可以不理它?”
“有时候可以做到,有时候做不到。”
一阵沉默后,我说:“似乎这种病别人帮不了太大的忙,不了解的人很容易就说出外行话,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要是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一定跟我说,或许我能理解你。”
她朝我看了一眼,笑着说:“你是不是担心我自杀?”
“不是这个意思,要是你心情不好,需要人聊天,或者不需要聊天只要有个人在身边,你都可以找我。”
“好,我记住了,想起你的话心情也会好些。实际上,我现在比以前要好的多。靴子已经落地了,反倒不担心了。它虽然带来痛苦,但也带走和刷新了某些东西,说是重新塑造了我也未尝不可。跟以前相比,我更喜欢现在的我。”
“能这样想真是不错!”
“我在病情稳定后,回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了两个多月。村子里人少,有些冷清,不过我喜欢这样的氛围。我帮爷爷奶奶打理菜园,看新出幼苗和结出来的瓜果,特别叫人开心。以前觉得爷爷奶奶的生活太贫乏了,但是现在觉得人的内心才是最大的世界,他们是把时间真正握在自己手中的人。我喜欢听他们说话,他们说的话是他们用自己的人生验证过的。他们说的最多的是他们自己的孩子还小的时候,那时候虽然很辛苦,既忙于生计又要照顾孩子,但是看得出来他们将那个阶段视为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我奶奶经常说:‘人是不能活太久,太老了没能力活,活着就是遭罪。’那时候奶奶七十八,爷爷七十七。人活七十多岁不算什么,可是放眼望去,他们比所有其他身边存在的东西都要活得久。九月份的气候很是舒服,我经常去田野里或是去江边散步,野外还长着小时候常见的植物,喜欢那些气味,以前的日子仿佛又回来了。每天早上起来觉得有一整天的好时光可以享受,那种感觉真是太幸福了。”
“听得让我有点羡慕了。”
她笑了笑,继续说:“就像过去放暑假一样,假期结束还是要回到学校的。临走前,我去了一趟我妹妹的坟地。那里是祖坟,有几个祖辈亲戚都葬在那里,后来我爷爷去世也葬在那里。那天我在那里见到多年没有见面的表姑。她是个苦命的女人,从小没了妈,自己脑子不灵光,后来嫁给一个好赌的丈夫,日子过得磕磕碰碰。两个女儿早早地就嫁了人,她生了一场病后变得神神叨叨,说自己是什么大仙转世。她坚决和丈夫离了婚,在家开始吃斋念佛。邻居们都以为她得了精神病,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有人找她算命,时间一长,她居然小有名气,有人远道而来找她。听起来很荒谬吧?”
我没有说话。我的心好像被放在一片碎玻璃上。我想起我妈当年剃光头发的情形。
“表姑穿得不伦不类,而且模样完全变了,她突然出现把我吓了一跳。她倒是眼尖,一眼就认出我,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说:‘儿啊,你是不是大病了一场啊?’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问她:‘姑姑你怎么在这儿呢?’她说:‘姑姑经常来,姑姑最疼你们姐妹俩,比疼你两个表妹都疼。我家丽丽小时候嘴巴可甜了,又聪明又漂亮,简直是画上的一样。唉!不是凡胎哪能留得住呢?不过我的小乖乖现在好得很呐,她那张嘴到哪儿不招人疼呢?把王母娘娘哄得团团转,收她为干女儿了。’”
她有些语滞,吸溜了几下鼻子后,继续说:“她的话荒诞不经,但是却改变一件事情的意味。夕阳照在山坡上,草木暖烘烘的,突然觉得天地之间所有的一切都特别美好,我的心头涌现一股奇异的感觉,好像晚霞坠入我的身体里,我被巨大的喜悦包裹着。虽然只有很短的几秒,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感觉。事后我想要不是我疯了,要不就是真的有神的存在。有时候我想说不定我姑姑真的有几分神通呢。你一定觉得我是头脑坏掉了吧?”
“没有啊。”
“真的没有?”
“当然了。我无法给你解释这是什么回事,但是我知道类似体验发生在一些虔诚的信徒、修行者、艺术家身上,好像有些癫痫病患者也有类似体验。”
“听起来好像走火入魔的样子。”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远远多过知道的。”
“难道不是一种妄想?”
“我不能给你更多的解释,无论是什么原因,总之那种感觉对你没有坏处不是?”
“那倒没有。”
“你现在很好,真的,前所未有的好。”
“听你这样说好像以前我不够好咯。”
“以前你的确有点冷傲,现在亲切的多了。”
“那倒是,很快我就变得和蔼慈祥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一点儿也不老。”
她笑出声来,说:“真正年轻的时候是没有人会说你年轻的,当人跟你说你年轻时,实际上是开始老了。不过我不怕老,我想象中人生幸福的阶段正是人到中年的时候,当然我自己还不算。”
“没什么来不及的,你还-------比我小一岁呢。”
“不是时间的问题,是命运。我现在有点信命了。”
“王母娘娘身边有自己人,你的命不会差的。”
“也是哦。”
她不再说话,头靠在椅背上,但是脑袋并没有安静下来,好像在思索着她的命运。我想一个人的命运只有到死亡来临的时候才能揭晓答案,直到尘埃落定那一刻的心情才是你最终的命运。可是我总是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眼看到尽头的命运,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就怏怏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