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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

2023-11-10  本文已影响0人  令狐公子0719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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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过了地平线,红彤彤地悬挂在东方。深秋的阳光,温和,带着些许对寒冷的安抚,让人感受到希望。一碗小米粥的进食让老卢心情大好,跃跃欲试地想下床走动,若不是儿子们的阻拦,他都想去做点农活。老年人忙碌一辈子不能闲着,闲下来就容易生病。老卢对身边的老二说。

爹,你这大病初愈还是躺在床上多休息。身材矮胖的老二笑了笑,他是老卢儿子中最有钱的一位,按照时间,这两个月轮到他照顾老卢夫妇。

几个儿媳妇在院子里讨论着事情。“咱爹好好的,你们打电话说不行了。害得我们坐飞机回来。”“孙子孙女都没人带,我这回来几天,那边都乱套了,要不说说看,咱们都各回各家吧。”“谁说不是呢?这家几个儿子一个个都是木头疙瘩,平常不孝顺,现在都回来讲究宗法了。”

院子外的狗叫了几声。“老三是越来越胖了”,听声音是老大媳妇。话音落了没多久,一个戴着帽子的四十余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棕色西服裤,一双黑白花色运动鞋。老二没有离开屁股底下的凳子,只是对来人点点头。那人走到老卢床前,爹,你今天气色又好了很多,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是问题。

唉,能再活个两三年,就谢天谢地了。老卢对老三的话怀疑中带着期盼,谁不想活呢?可是自己的病自己清楚。这都病了多久了,最困难的时候,只能喝水度日,意识都迷糊。那可真吓人。一想到自己只要闭上眼睛,就再也没了意识,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老卢就觉得害怕。

没事的,爹,我看你气色可好了。老三坐在他的床头,笑了起来,像个弥勒。见这副模样,老卢想到自己五个儿子,这老三与他母亲真像,令老卢悲哀的是,其他几个儿子也没有一个人像自己的。老卢年轻时个子很高,年纪大了,身体虽说缩了点还是超过一米八,不驼背,眼不花耳不聋,保持得非常有型,身强体健,病倒前还能干农活,骑着电瓶车可以到韩桥镇卖货买东西,而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全是随他们母亲。

见老卢只是盯着自己看不搭话,老三停顿了一下,用着生怕老卢听不到的声音大声道,爹,我得回大连了,那边不能离开,若离开太久了,那些老主顾就不找我了,你的孙子孙女都还在上学正需要花钱呢。

山海,可有对象了?听到三儿要走,老卢端坐了起来,似乎客人要走自己得礼貌送行似的。卢山海是他长孙,却不是长子长孙。他带了不少年,隔辈亲的名词在他身上得到了演示,威胁恐吓了很多次,却一次也舍不得打这个孙子。

不知道,他啥事也不和我说的,都是和小蒋说。放心吧,他不会打光棍的。

沉默一会,老卢又开口,秋颖呢,她国庆节还回来看我,给我洗了旧衣服,买了些止疼药。这女娃子知道疼人。提起秋颖,老卢心里有点难受,重男轻女了一辈子,儿子孙子一大堆,现如今一年到头见到次数最多的人除了自己大女儿大妮就是这个孙女秋颖了,可这两人都不曾受他的看重。

她下个月考研,前两天说要回来看看你,我说你爷爷好着呢。

坐在凳子上的老二头抬了起来,看了看老三,打断谈话,秋颖回来能干啥,一个女娃子能帮得了什么忙,咱爹多少孙女啊,孙子都没要求全部到,孙女更不要求了,再说她要回来,那俺家的秋月、秋瑶是不是也得回来。

屋子里静得很。“你啥时去大连啊?”斜靠在枕头上的老卢挣扎着坐了起来。这把年纪,说不想儿子陪在身边的话,是假的。但自己没给子孙后代挣下万贯家财,他们若不外出务工谋条生路,又能怎么办呢?

我让秋颖用手机查了下,今天没有票了,只能买明天的了。爹啊,我明天就走了,今天再好好陪陪你。老三说完这句,往前探着身子将老卢快要掉落的军大衣往上拽了拽,在眼泪快要下落的时候猛地背过身站了起来,在这小屋子里走动。

这是一楼东侧的一间小屋,外观现代化,里面却是明显的老人房间。一张生锈的一米宽的单人小铁床,不知道哪年的四方木头桌子,再就是面袋子,悬挂的玉米棒子。

好。你忙你的事,我身体好着呢。老卢看着老三的后背说道。

室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这间房子里。院子里的儿媳妇们开始谈论各自经历的趣事。“山蒙是不是该娶媳妇了?潘家寨的潘二爷的孙女长得真漂亮!高高大大的,嘴还甜。”“小蒋,你家山海也二十多了,是不是要娶媳妇了。他可是老爷子的长孙。两个堂弟可都有了儿子。”“她家山海在学校里会自己找媳妇。学校里的姑娘多多啊,那还需要我们操心。哈哈。”

老二两只手蜷缩着抱着,头看着地,仍是不离开屁股底下的凳子,直到门口转进来一位六十左右的男子,胡子拉碴的,头发已花白,他才慢慢起身,将凳子让了出来,自己往后退了两步,示意对方坐。那人没搭理他,看向老三,“听小蒋说你们明天就回去了。”“嗯,得回去了,再不回去,那摊位都没有了,一家人连饭也吃不上了。”“咱爹好了几天,昨天老四老五走了,明天你也走。”老大的语气有些低沉,见老三不搭话,又看向了已站在墙角的老二,说,这两个月轮到你看管咱爹咱娘,你不要把他们丢给你媳妇自己外出打工了,你得在家,老两口年纪大了,不能让咱爹身边没有儿子。嗯,老二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口问,哥,你不会也离开吧。老二知道老大在南方很忙,外孙女、外孙子,一张桌子都坐不下,唯一的儿子山蒙说了几家媳妇没成功,要么嫌弃山蒙没本事,要么嫌弃老大家穷,但你再不容易,你是长子,山蒙是长子长孙,爹虽然好转了,但随时还是会走的,他们都能走你却不能走。知道老二话的问意,老大想了想临进门媳妇的嘱咐,“外孙子孙女没人带,女儿天天哭,老爷子一时半会走不了,能不能先回南方一段时间。”他挖了下头,改变心意道,好,我在家陪着,秋红(他大女儿)娘先回南方。

事情谈妥,三兄弟在屋子里一起看向坐在床上的老卢。自己成为子女们的累赘了吗?老卢心里忍不住发问。若是一年前,子女们当着自己面谈论谁留下谁走的问题,他肯定会说,哎呀,你们都走,我好得很,不需要人看着。现在不一样了,尤其是鬼门关走了一遭,那真是太恐怖了,很多人拉着自己让自己走,灵魂老想离开身体的感觉,那些拉着自己的人是鬼吗?若是鬼,没什么可怕的;怕的是没有鬼,老卢不想没有来世。但多年的新闻教育熏陶,让他怀疑世界上是否真的有来世。

生在新中国成立前,那时还军阀混战呢,没多久,鬼子趁着我们内斗抢占了我们的东北,持久的十四年抗战开始了,跟随父母兄弟妹妹东躲西藏,日子过得饥一顿饱一顿。老卢父亲听说,卢家有一支在明清交替时代,逃到了安徽。山东卢家、安徽卢家,虽分开了接近三百年,但通过姓氏、辈分还是能找到源头的。清朝年间有一山东卢家官员,曾牵头做过两地卢家的考证联系,也帮过安徽卢家的忙,也因这个机缘,老卢父亲才从祖上听说安徽有卢家分支,若山东不安全了,就到安徽谋生路。老卢记得,那天夜里,全村灯火通明,狗叫得很欢。“韩混蛋跑了。我们也跑吧。去内地,去安徽逃命。”娘拐着小脚,爹拉着车子,车子上是家当,基本上是一些破旧衣服,锅碗瓢盆。老卢和哥哥在地上走着,年幼的弟弟妹妹或坐车子或在下面跑着。天很蓝,脚下的路泥泞,路两边的杂草茂盛。老卢的梦里经常是那些场景,他看过不少死人,有的尸体没人掩埋,躺在路旁都发了臭,蝇子乱飞。

“咱爹还是埋在老三家的地里,至于后来的事后来再说,老三,你去和小蒋说说,这事就这么定了。”老大的问题,打断了老卢的回忆。这事情原本就定下来了,老卢老严夫妇百年之后埋葬在老三家的土地里,农村去世的人都是埋葬在子女地里,埋葬在别人家也不会被同意。老三家的风水好,小蒋是花胎,早早的就儿女双全,不像其他家里的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有了儿子,老三家的一双子女,读书都很好也不用家里看管学习,马上就两个研究生了。远近的风水师都说,老三家没有和父母、兄弟比邻而居,而是选择了在卢家庄的北面另开宅基地,那宅基地下的土都是黑色的,这是要出贵人的征兆。老三夫妇没有,也不敢有任何意见地听从兄弟们的提议,同意老卢夫妇的埋葬地点。事情争执就争执在,老二的补充,他说,咱爹娘埋葬在这,我以后也得埋葬在这,按照这个推论,他的子子孙孙都在这里了。这句话让老三媳妇小蒋发了脾气,两家昨天还闹了别扭,她赌气道,那咱爹不能埋葬在我家土地上,按照农村规矩,是埋葬在老大家的,如果老大家一点土地都没有那也是埋老二家,怎么也轮不到我们。

好。老三点点头。老二笑了笑,对老三说,你跟小蒋说,我们这几家以后都不去,昨天我也只是那么一说。

老卢心情抑郁,他身体很好,害怕别人在自己面前谈论死的话题,而这三个儿子肆无忌惮地说起这些,他转头看射进屋内的阳光光束中漂浮着许多微尘,它们飞来飞去、居无定所,无可奈何却又不落下,似乎在挣扎着。院子里热闹起来,儿媳妇似乎在欢迎着谁,没多久头发花白酷似老严的大妮蹒跚走了进来,她住在潘大寨,离卢家庄不远,这些年来,子女当中唯有这个大妮经常来看望老卢。这个不起眼的大妮是长女,比老大还大了两岁。老卢对这个长女的青少年没多少印象,只知道她喜欢跟着老严照看弟弟妹妹,干活倒是一把好手。人世间很多事预料不到,没承想在子女们都拖家带口外出打工,离老卢最近的却是一直他看不上眼的大妮。晚年,见到最多次的照顾他最多的子女,也是这个大妮。

大妮一般空着手来,或者带点地里的农产品,在农村最看不上眼的就是农产品。这大妮总是有很多苦水,每次来,她会帮着八十多岁的老严做饭,一边烧锅,一边哭诉自己三个儿子的不孝顺以及七个孙子的淘气,娘,你说咋弄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帮这家带孩子就不能帮另一家。老严静静地听大女儿的诉苦,而老卢则蹲在不远处头耷拉着,说是晒暖吧,说到他可以插话的地方,他总能很及时。两个人老了,再也不能帮大妮出头解决问题了。想了想,老卢觉得年轻时也没有帮大妮解决过什么问题。

爹啊,今天可还好?大妮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她身后满头白发的老严却走路稳重。好,都好了。老卢笑着回答。那就好,你可吓死我了呀,爹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大闺女以后可连哭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啊。啪的一下,老严轻轻地拍打大妮的肩膀,示意她不要说不吉利的话。院子里听到对话的老大,老二一脸阴沉地进屋。姐,咋这么不会说话,咱爹好得很,咱还要准备爹的百岁大寿呢。老二率先打破沉默笑道。屋里屋外都被老二打趣逗笑了。大妮羞得脸通红,老严生怕她摔倒,搀扶着她在那凳子上坐下。

哎哟。老卢摇摇头,伸出两根手指,我还能再活二年就行了,不敢太占便宜。屋子里涌进来许多人,儿媳妇兴高采烈地继续打趣。“你看,咱娘满头白头发照顾着头发花白的咱姐。这真是反了。”早被生活磨去所有锐气的大妮,哭诉道,我没办法啊,我三个儿子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几个孩子给我照看,买了一点肉回家,这个孩子不挑食多吃了两口,那个孩子挑食少吃了一口,这话传到儿媳妇口里,就吵了起来,说我偏心。我都六十多了,家里的地也多,这块骨头根本干不动啊,咱爹活着能骑电瓶车帮我拉东西,他现在病倒了,以后谁管我啊。说着,大妮哭了起来。

你希望咱爹活着,就是为了帮你拉东西呗。已双手插兜的老二,忍不住怼了句大妮。

大妮的这些话,老卢都会背了,只要有人搭大妮的腔,她就是这些诉苦。他知道大女儿嘴笨不是那个意思,但要被人激更是啥话都说不出来。屋里的人打趣起来,说咱爹这病,就是帮你拉农活累的。果然,这话让大妮满脸通红,她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甩着头,“啪啪啪”地拍着自己腿,说,天地良心,我要是不孝顺咱爹咱娘就让我走在他们头里去,三个弟弟今天也在场,咱爹这病是累出来的吗,你们可不能冤枉你大姐,不然叫我怎么活。话还未说完,就哽咽起来。三个兄弟见大妮急了,忙点头。老严对这个笨女儿也气,骂道,你能不能别说了,少说两句不行啊,玩笑话都听不懂啊。这才止住了大妮。

下午,老卢再也不愿躺床上了。他面色红润,完全不像生过大病的人。见屋里没人,他下了床走出院子,与村里人打招呼。卢家庄有几条壕沟,西南角的沟边住着老卢的四个儿子。老卢的房屋及最后的宅基地,随着最后一个儿子结婚,彻底没有了。为之多年奋斗的、居住多年的房屋,给了儿子,自己带着老严开始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那年月也正赶上儿子家需要他们看孩子,因此都欢迎他们能到自己家居住。老两口开始村里分居,你看老二家的留守孩子,我到北地看老三家的留守孩子。紧接着照看老四、老五的孩子。老卢对老严说,咱俩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没想到老了老了开始分居了。村子不大,白天的时候,老卢会到老严家里干点重活,老严会帮他洗洗衣服,做些他爱吃的便饭。

风清冷,老卢将厚实大衣裹紧了些,想着老三明天要走,便往村北去老三家,想多陪三儿一会。等着老卢走办丧事的村里打铁炮的傻缸,在屋里瞧见路口的老卢,忙走了出来。“二哥,身体好啊。”傻缸笑了笑,双手作揖。他上周就准备好了给老卢打铁炮,没想到老卢不仅没死,还从昏迷不醒随时要走的状态,一天天的好起来,现在都能村里溜达了。

“好多了,也不觉得疼,也能吃饭了。”老卢笑着回复。

傻缸笑了起来,急忙应和着。“嗯,二哥的精神头,一定能长命百岁!”

村庄冷冷清清的,若不是自己生病,儿子们回来了,那全村是没有年轻人的。前些年还有些留守儿童,现在外出务工都带着子女,所以连儿童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群老年人。

拐过一个池塘角,又来到许多住户的宅基地。一所大红铁门里,有两栋三层楼。“咚咚咚。”老卢敲了敲门。背后有了脚步声,回头见是老二小跑追了上来。

咯吱一声,门打开。老三见门口站着爹,吓了一跳,“爹啊!你咋来了啊?!”忙上前搀扶。老二这时也到了跟前,搀扶另一边。

“我没事,想来看看你。”

老三媳妇听到动静,也走出了屋子迎接。

这个家,老卢太熟悉了。坐在客厅的餐桌旁,老卢头耷拉着不说话。

场面一时沉默,老卢的思绪回到那年。无家可归的老卢、老严应老二、老三的要求,照看他们各自留守的孩子。老卢到老三家,就在这个宅基地里,当时还是瓦房,并不是这高大的三层楼,年幼的山海与秋颖号叫着问他爸爸妈妈哪去了,闹着找。他只解释了一遍,说你们父母外出打工给你们挣钱花了,然后不再说话,只是笑着陪着哭泣的他们。

自那天开始,他住在老三家十年,从瓦房住到了楼房,这是除了他在南地自家房子外,住得最久的一处地方了。老严则是各家流动,最后他们不再需要人照看孩子了,她就到这里也住了三年。

他们想在这里安度晚年的。老三媳妇抱怨说,秋颖在家待了两年跟我们在大连读书了,山海在城里读书周末也才回家,老两口本就没照顾孩子多久,而我们将房子给他们住了好些年,盖的新楼房,将来给山海娶媳妇用的,万一老人在那里走,不吉利,谁家姑娘愿意嫁到这样的房子里呢,还是五个儿子各家轮流照顾得好。

她很会把握老卢的脉搏,事情扯到山海身上,老卢就会多想,虽说每个孙子都疼,但亲手带出来的和见面很少的孙子相比,他更疼爱山海多一些。他主动向儿子们提出了轮流居住的需求。过了几年轮流居住生活,老卢对儿子们说,“我和你们娘身体一天天不好了,为了不在你们房子里走,各家还是拿点钱出来,给我和你们娘盖一间瓦房。”

老四媳妇,不愿出钱,说老卢夫妇给他们家带孩子的时间最少,现如今老了,自己平摊不合适。老大与老五家的媳妇也说,咱爹咱娘帮老二老三家看孩子时间最长,不同意平摊出钱。这个时候,情况也有了变化。老三家在城里给儿子甚至未来的孙子,都买好了房子,农村楼房做儿媳婚房的定位已经不合适,见老卢夫妇被推来推去,而自己常年不回卢家庄,所以主动提出以后都住在自己家。这可把老卢夫妇高兴坏了。但老二又不同意了,说不能只有你显得孝顺,显得我不好,我也是要脸面的。经过协商,老卢夫妇以后只在老二、老三家住,居住地一年一换,该在谁家房屋里走了,就在哪屋里发丧。五家每人负责照料两个月。除了老四,轮到其余四家照看的,都是将钱给大妮,由大妮负责照看。

姐,我们在外面忙,每个月给你三千块钱,你只要每天给咱爹娘做顿饭就行。这个额度,兄弟们认为高了,谁不知道爹娘疼大妮,每天只需中午做一顿饭,老两口晚上可以热剩饭,早上自己能熬点米粥呢。省事又省钱。但觉得和这个可怜的五十多岁便死了丈夫的大姐计较,不厚道,何况自己也不能回卢家庄照料。

说是来看望老三,但老卢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他就是这样,喜欢和儿孙们待在一起,但就只是待着,除了山海似乎没人愿意听他的那些故事,岳飞传,杨家将,朱元璋童年的神奇故事。

尴尬的场景让老三有点坐不住,他是老卢第五个孩子,这些年来父子俩就没见过几回面。老三无话找话地说,爹,我看你现在精神很好,我这次外出,过一两个礼拜就回来。

唉,不知道下次可能见到了。老卢抬起头笑道。

说啥话呢。我还等山海有了儿子,爹,你来帮我带呢。你之前不也答应了山海这件事吗?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老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红红的。

听到这些,老卢不由自主地抹了一把眼泪,好,好。

这一趟村里溜达,预示着老卢彻底好了。老三在怀疑科学的严谨性,但也听过这样的消息,有的人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心态乐观,最主要是相信自己会好,那么结尾往往是好的,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秋颖提过想请假回来看看爷爷。你二姑是亲闺女也还没回来呢,你那么多堂姐,堂妹,包括几个孙子也没回来,你回来会被认为是出风头。老三媳妇在电话里对秋颖说。

老二当初说咱爹就在这两天了,咱们回来一个月了,爹身体越来越好,一点事也没有,现在都能下地走路了,是不是谎报军情?老三媳妇从电视剧里学到了谎报军情四个字,活学活用到了这里。

没事就好。老三看着老卢离开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与老二一起陪着老卢回家。

深夜了,这栋二层小楼里又只剩下老两口。这栋楼修建得早,样式普通。老二前两年在新的宅基地里修建了一栋西式别墅,不住在这里。渴望的安静终于到来,老严住在一楼西侧那间屋,不在东侧这间。两人的睡眠早,醒来得也早。看看时间,才过凌晨。听着东侧屋的呻吟声,老严挣扎着从一米宽的小床上爬起来,来到东侧屋。

没事吧?漆黑的夜里,传出老严的问候。我没事,你咋起来了。老卢惊讶道。这时老严拉开了电灯。她坐在老卢的床边,这也是一米宽的小铁床,头耷拉着不说话。

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五十多年前。老卢是周围十里八村的帅哥,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若不是嫌弃他家兄弟多,不少姑娘愿意跟着他过日子。兴强,你以后就是老大了,照看好弟弟妹妹,孝敬咱爹娘。被抓壮丁走的老卢的哥哥哭着叮嘱他。

那家姑娘成分不好,地主家庭出身。老卢到严家湾的时候,亲戚拉着他相亲,途经老严家。老严那时胖乎乎的,一脸白净,个子不高,过耳短发,背着干柴回家。双方在门口碰到了。对视的那一刻,似乎注定了余生的牵绊。相亲对象没看上老卢,而老卢满脑子却是那个背柴火的姑娘。

傍晚,我听他们说话。老大老二也要走,老二媳妇留下来看管我们。老严叹口气,抹了一把眼泪。

哭啥?走,都走也行的。等我身体彻底好了。重活,我来干。你干些轻活。咱家大妮来做点好吃的。生活好得很。

大妮,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几个弟弟都是她拉扯的,大冬天的啊,她给弟弟们洗尿布。苦命人遇到的都是苦命事。前些年死了丈夫,她那几个儿子没一个省心的,拿咱这大丫头当苦力呢。

她们娘俩说类似的话好多回了。每次,老卢都是头耷拉着听,很多事已不是他这个父亲能帮忙的,何况他都八十六周岁了。若是再年轻三十岁,他还有自信安排好大妮的后事。

过了许久,老严停止了抽泣,说,你若走了,我估计也活不长,我对不起你啊,老卢,给你生了一帮没心没肺的玩意。

孩他娘,他们没有那么坏,只是不懂事。

都多大了?老大都六十了,大妮六十多了,最小的老五也四十出头了。

他们没有经历事,八十岁就还不懂事。老卢无力地辩驳了一下。

早上,天阴沉沉地。老卢陷入了昏迷,怎么喊也不醒。全家人慌了,意识到老卢可能要走了。老三紧急给山海打电话,你赶紧请假回家,正在上课也得回家,赶快,不行包车回来,你爷爷不行了。挂掉电话,回头挤进屋里,见老大老二跪在地上,抓着老卢的被子,大哭,“爹啊,我的爹啊”,瞬间红了眼睛,慌忙跪下,跟着哭,“爹!俺爹啊!”院子里的儿媳妇,孙子们一窝蜂地拥挤进来,依次跪下,“爹啊。爷啊……”

啊——呼,没死透的老卢又醒了过来。像是被儿孙们又从鬼门关喊回来。这是第二次死过去了。他扭过头看看满屋子的人,想在人群中找老严,扫了一圈,眼神暗淡下去。问题看来不是想象的小了,老卢抓着老大的手问,老大,你吩咐一下,带我去大医院瞧瞧吧,我刚才又到鬼门关了,吓死我了,你们几家都不缺钱,我也有新农合能报销不少,带我去大医院看看。

老大眼神漂移,安慰道。爹啊,之前不是带你去过了吗。医生说你好好休养就行了。

我是不是得大病了。老大,你可要给我说实话,得让我好有个准备。

没有,你身体好着呢。俺们还等给你过百岁大寿呢。

屋子里的人一个个地站了起来。等了许久,见老卢神色好了很多,慢慢人散了。只有老大老二老三兄弟三人。他们刚才见情况紧急,纷纷打电话给老四老五还有各自的儿子,通知赶紧回来,现在情况好转,都有些疑惑是回光返照还是像以往那样虚惊一场,要不要让他们暂时别回来了。要知道出医院的时候,那医生说不会超过一周,可是都半个多月过去了,也没事。

刚才紧急情况不曾出现的老严,走了进来。三个儿子站起身。“都走吧,昨天傍晚,你们不都决定回去了吗?你们爹没事的,别一惊一乍的。”

许久后,三人走出屋外,觉得让老四老五回来没错,不通知情况好转了,孙子辈的若有事可以不回来。老三想了下,拨通了电话,你刚才说你导师正带着你们讨论课题,那你就先别回来了,你爷爷又好了,别耽误学习。

阿爸,我已请过假了,现在赶往汽车站。

好,回来也好。

村里的一些老人,似乎预感到老卢要走了,一个个地来老二的院子里。卢家兄弟不清楚农村丧葬的细节,对这些老人的吩咐言听计从。一个老人说,我看卢二哥撑不到今天中午了,你们赶紧准备麻绳,铜钱,干净的衣服。

在他们谈这些事的时候,老卢或多或少听到了些,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要走了。他发出哼哼唧唧地痛苦声音,生命在这一刻表现出来的倔强,强烈地挣扎着想活下去。第三次死过去,发生在十一点,大家像是排练了大戏一样,齐刷刷地跪下大哭,爹啊,爷啊。但老卢还是挺过去了。满屋子的人慢慢地站了起来,盯着一米宽床上的老人。

待卢山海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屋子里的人已经集体又跪下了两次。大家伙像是排练演戏,镜头老是过不去的那样,后面的下跪,没了之前的撕心裂肺。只有老卢大口地在小铁床上喘着粗气。

爹,你睁开眼看看,山海回来了。老三轻轻拍了一下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老卢,说道。

哦。老卢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带了很多年的孙子。

爷爷,我回来了。卢山海往前走了几步。在凳子上坐着休息的老二急忙站了起来,让这个侄子坐,感慨道,山海,你可回来了,你爷爷今天都过去好几次了,听说你还在赶来的路上又醒过来了,赶紧和你爷爷说几句话吧。

老卢无力的看了看卢山海。

俺爷,你感觉咋样啊。二十出头的卢山海模仿着成熟的口气,故作轻松的表情安慰道。

我,我不行了。老卢吃力地回答。

久没在这屋里出现的老严,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她看着哼哼唧唧的老卢,说,你走吧,现在也看到山海了。见老卢不睁开眼说话,老严气道,老四,老五,二妮在外省呢,一时赶不到,你就别等了,快点走吧,大家伙都忙着呢。

老卢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老严,眼泪流了下来。村里的老人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对着屋子里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道,你们爹不放心你们娘,赶紧应承下。

赶紧走吧。我不需要你操心。一脸厌烦的老严催促道。

老二见老大愣住了,没反应过来,忙左手拉着老大,右手拉着老三跪下,哭着,“爹啊,俺爹呀,你放心!我们兄弟几个发誓会好好照顾俺娘的。”

老卢听完,停止了挣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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