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你是我的错-13:武警老师
十三、武警老师
告别了田羊倌,我有了第二个忘年交,是个当兵的。父亲知道后,不再担忧我有安全问题,还夸我懂事了。
示意图来自网络这个当兵的和田羊倌不同,田羊倌让我惦记,让我担忧,某种程度上,他激起了我对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的无比同情,为这份同情,父亲曾批评我思想有问题,对父亲的批评,我默然接受。
当兵的忘年交给了我真正的帮助,和他交往,我完全没了和田羊倌交往的那种感受,我找到了安全感,自豪感,甚至是依赖感,在我面前,他不但是好人,还是个强者。
能和这个当兵的成为朋友,得益于我在老魏头那里看的小人书,张飞赵云成了我们友谊的桥梁。
二分场干部职工的茅草土坯房,每两三年就要进行“大修”,笘房、扒炕、抹墙一大套,由几十个犯人挨家挨户地修,几个武警端着枪在“警戒线”外看守着。
1959年1月开始,公安部队又改称武警部队了,大人们叫他们“武警”,我们则乱叫,一会儿叫他们武警,一会儿又叫他们当兵的。
修到我家那天,天很冷,犯人们衣衫褴褛,光着脚站在几乎结冰的泥水里,都冻得瑟瑟发抖,一个大约五六十岁瘦得皮包骨的老犯人,带着哭腔向一个管教干部哀求:“给我一双鞋吧……”,那管教干部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走了,老犯人又向距离最近的武警哀求:“我真挺不住了,给我一双鞋穿吧……”
那武警也是面无表情,不理不睬的。
这是我第一次零距离接触这么多被警戒线包围着的犯人,看那老犯人的可怜相,我忽然想起田羊倌,于是恻隐之心大发,就走到那武警跟前,说:“他的脚冻坏了,给他一双鞋吧。”
那武警好像是新来的,我从未见过。他觉得我有点滑稽,就笑了,说:“哪有和泥脱坯的不光脚啊,再说了,我哪有鞋给他呀,你要是有,就给他一双,我就假装没看见。”
我赶忙跑回屋里找鞋,生怕晚了那当兵的变卦,可屋里除了两岁的弟弟有一双多余的小鞋,再也看不到鞋的踪影。
那老犯人似乎被我感动了,作为回报,他颤抖着给我哼了一首歌,声音低低的,我听不懂,只是感觉那歌声伴着冷风在我耳边徘徊得很凄凉。
老犯人瞟了一眼武警,对我说:“你这小家伙倒是挺仁义的,长大了也坏不到哪去,我给你讲故事吧,三国演义,知道三国演义吗?”
我立刻来了兴致:“当然知道,张飞赵云……”
老犯人坐在一垛干坯上,他的脚也离开结了冰楂儿的泥水,身上抖的轻了不少,我看他脚上裂了几条大口子,能看见鲜红的肉,难怪他这么难受。老犯人念念有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说了两句,就问我:“你光知道什么张飞赵云的,那不行,这诗你懂么?”
我那张飞赵云都是小人书上来的,什么滚滚长江,没看见过。我就朝老犯人摇了摇头,实话实说:“不懂,小人书上没有”。
忽然听那武警朝老犯人吼了一嗓子:“干活去,别借机会磨洋工!”
老犯人偷着瞪了武警一眼,慢吞吞站起来,强忍着冷,呲牙咧嘴地和泥去了。
忽然那武警招手让我过去,原来这武警是个三国迷,他刚才听见了我和犯人说的话,就对我说:“你别听那老东西瞎白话,他就是借机会偷懒耍滑,就他说那几句诗,看过三国的谁不知道啊?”
我有几分愕然,就说:“我就不知道”。
武警笑嘻嘻地说:“你当然不知道,你那叫什么呀,你也就是个看小人书的,那不叫看过三国,看三国,得看原著,什么叫原著,知道么?”
我有点羞愧,犯人知道的我不知道,当兵的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还跟同学们吹过好几回牛,他们听说我看过很多三国水浒小人书,都挺服我的。
武警看我不回答他的话,就说:“一看你就不知道,跟我学吧。我姓崔,可不是吹牛逼的吹,是姓崔的崔,你别跟那帮熊孩子一样,老叫我们当兵的。”
“那叫什么呀?叫武警?”我开始喜欢这个当兵的了。
他沉吟了一下却说:“叫什么都不太合适,随便吧,就别叫我当兵的。”
我忽然有了主意:“叫你崔老师行不,你给我当三国老师。”
他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说:“小脑袋瓜子还挺灵,就照你说的办,叫崔老师,本来我的理想就是当老师。”
从此,我和崔老师成了朋友,成了忘年之交,我真心喜欢他,他一脸的文质彬彬,满嘴的各种故事,就是说话挺粗的,从嘴里出来的话,都像从裤裆里掏出来的,不但说脏话,还爱骂人,和他文质彬彬的长相很不搭调。
认识了崔老师,我想起胖哥,但崔老师和胖哥不同,胖哥喜欢和我玩,让我感到亲切,享受温暖,崔老师却是让我佩服,他有文化有思想,每次和他交往,都有具体内容,甚至还有主题有行动的,他说的话总能引起我的思考,或者让我赞同,或者让我产生疑问,同样是温暖的感觉,却温暖得新鲜刺激,温暖得很有价值。
修别人家的房子时,崔老师也会叫我过去跟他聊三国,当然,主要是听他讲,人家看过原著嘛,我不过是个看小人书的。他给我讲故事,也会主动让我给他讲小人书里的图,什么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是什么样子的,张飞的丈八蛇矛什么样子的,有时他还会拿出笔和纸,让我给他画关公的刀,张飞的矛,我心里明白,崔老师不是不懂那刀是什么样,他是给我面子。不过有两次我画的不太好,他撇着嘴说:“你这画的是啥鸡巴玩意啊?”
有一天,崔老师问我:“你有点理想没有?长大了想干点啥啊?”
我说:“跟你一样,当兵!”
没想到他竟笑得嘻嘻哈哈的,然后跟我说,他原来的理想是当老师,专给孩子们讲历史故事,没想到他爸是个退伍的老团长,寻死上吊地非逼着他参军,结果他就成了个当兵的。
“我这辈子算是让他给坑苦了”,崔老师的话给了我一个不小的震撼,我瞪大了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崔老师说:“你不是想当兵么,明天跟我上前线看热闹吧。”他说的上前线,就是和犯人一起到地里收割庄稼。
他又说:“犯人多,场面大,你会觉得好玩儿。”
示意图来自网络那天,秋高气爽的,场外的土路上,七八个武警荷枪实弹,押着近百名犯人去收割水稻。
武警和犯人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因为犯人手里都拿着镰刀,那也是武器啊,我走在崔老师身旁,感觉上战场似的紧张。
崔老师看我很紧张,就拉着我的手说:“就这点耗子胆儿,还想当兵?”
我从他的大手里抽出手,故作轻松地说:“人家小嘛。”
崔老师拍了拍枪托说:“别怕,咱有这家伙呢。”
“前线”到了,就是一片稻田地,稻子长得很好,稻穗都沉甸甸地低着头,劳动场面倒没什么特别,犯人内部也有着大队长、小组长之类的头头,管教干部指挥他们,他们指挥其他犯人,武警监视着警戒线,管理得严丝合缝的。
让我感到新鲜刺激的是犯人请假大小便。
犯人厨房里送来了午饭,犯人们饿了,争先恐后地吃,偶尔也能听到点笑声。
午饭后一直到下午,是犯人大小便的高潮时刻。稻田周围是草地和山林,防止犯人逃跑和暴动是武警的首要任务,暴动一般不太容易,逃跑就很难说。稻田四周插着十几面小红旗作为“警戒线”的标志,犯人拉屎撒尿不许越过警戒线,越界,武警就可以开枪射击。
示意图来自网络犯人大小便,必须使用固定的标准词语向就近的武警报告,经过允许才可以便或不便。
我站在崔老师旁边,他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暖暖的阳光下,刺刀闪着寒光。
一个高个头却长的很瘦的犯人放下镰刀,站直了身子,大声喊:“报告,犯人大便!”
崔老师大着嗓门,回答得很威武:“去吧,不许越过警戒线!”
稍稍离开人群,那高瘦的犯人蹲了下来。
一个矮个子也很瘦的犯人用同样的动作,放下镰刀,站直身子大声喊:“报告,犯人小便!”
崔老师依然是大嗓门,很威武:“就地解决!”
矮瘦的犯人就地解决了。
很快,犯人们纷纷喊了起来。
“报告……”
“报告……”
“报告……”
崔老师一连声地应付着。
“去!”
“去!”
“去!”
刚才那个高瘦的犯人又站直了身子,大声喊:“报告,犯人大便!”
崔老师有点不耐烦地问:“你不刚去过嘛!”
犯人的声音有点发颤,听起来像是装的:“我闹肚子了!”
崔老师犹豫了一下,大声喊道:“去去去!”
崔老师告诉我,犯人里面很复杂,老实人确实有,大部分都很滑头,很顽固,也很凶,有的是借大小便机会偷懒,干别的都不能请假,只有大小便是请假的理由,也有的犯人是想借着尿道子屎道子逃跑,真大便假大便又不能去验证……
不一会儿功夫,那个高瘦的家伙再次喊了起来,这回他的腰也没那么笔直了,声音更加发颤:“报告,犯人大便!”
崔老师极不耐烦地吼了起来:“去去去,除了拉屎,你还会干什么?妈了个逼的!”
那个矮瘦子也开始凑热闹,微微弯着身子喊叫:“报告,犯人大便!”
崔老师有点怒不可遏了:“再大便我枪毙了你……快去快去!”
一个没请过假的犯人也喊了起来:“报告,犯人小便!”
崔老师也没仔细看是谁,就骂了起来:“你还有完没完了,你再他妈撒尿,我一枪把你那破玩意打碎了!”那犯人看样是真来尿了,也不等批准,就地开尿。
这回崔老师没计较,小声对我说:“没办法,说实话,你又不能不让人家拉屎撒尿。”
最难的时刻是傍晚收工,光集合队伍就像一场小小的战役。我看着乱糟糟的犯人们,一个个手里还拿着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的镰刀,就感觉后背发凉,汗毛直竖。
犯人们的动作乱七八糟,还叽叽喳喳地不知嚷着什么,武警们的喊声此起彼伏响了起来:
“快点,集合了,集合了!”
“说你呢,你他妈的往哪走?”
“还有你,赶紧给我滚回来!”
“听见没有?再不滚回来我开枪了!”
随着一声声的怒吼,武警们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不知是谁,还朝天上放了一枪,“砰”的一声,犯人们安静下来,我觉得够刺激,不过也吓得抖了好几抖。
队伍往回走时,崔老师稍稍轻松了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了一大堆话,说话中间,时不时地还要对犯人吼上几嗓子。
崔老师说,看犯人还不如上战场呢,犯人太复杂了,这里面什么人都有,老实人也有,估计被冤枉的也有,各种能人都有,可是大部分都很坏,有的蹲监狱蹲出经验了,滑头得很,他知道和你对抗的分寸,知道什么情况你可以收拾他,什么情况下你血招没有,有些犯人刑期很长,早就破罐子破摔了,就算你真一枪毙了他,他都满不在乎,问题是我还真不敢随便枪毙谁,唉,难啊,咱这里还好,没有女犯,听说有女犯的地方更复杂,动不动就给你来邪乎的,脱光了往地上一躺,打滚撒泼,女管教制不住了就来找武警,你说你一个男的,对着个光不出溜的女人,怎么管?女犯人一般都不是政治犯,政治犯不敢明着闹事,弄不好就加刑,闹邪乎了,说不定一枪就给蹦了,刑事犯就敢闹事,她知道自己犯的不是死罪,再说了,有些女犯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有些当婊子的,什么不要脸的事都敢干。
我问:“婊子是什么啊?”
崔老师看了看我,笑得有点坏:“没法给你说,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原来犯人不都是老实的田羊倌,不都是看病看出人命的王大夫,不都是会写字会讲课也会演戏撒谎的姜老师。
大人们,好复杂啊。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可还是不知道婊子是干什么的。
两天以后,崔老师问我:“怎么样,上完前线了,你的理想还是当兵吗?”没等我回答,他突然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够坏的,总爱骂人啊?”
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那里流露出一种难得的真诚,就看着他的眼睛,实话实说:“你是好人,就是太爱骂人,对犯人有点太狠”,我猜想,崔老师听了我的话也许会生气,也许不拿我的话当话,讥笑我一番再说句脏话,没想到他既不生气也不笑,面无表情地说:“爱骂人是跟我爸学的,老头子听我骂人一点也不生气,还夸我不愧是他的亲儿子。”
我很惊讶,问:“他都骂谁啊?”
“他当然是骂美国鬼子,骂蒋介石啊,我呢,前几年主要是骂个曹操、白骨精、牛魔王什么的,我爸就夸我骂得好,现在主要是骂犯人”,他好像想起什么往事似的,又说“其实我这人挺心慈手软的,每次骂完犯人都有点后悔,有些坏家伙本来就是狗娘养的,怎么骂都不过分,一枪崩了才解恨,有的犯人就挺可怜的,说不定就是个冤大头,我没办法,我不是管教,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分不出谁是冤大头,谁是王八蛋,没招儿啊,谁让我是个小兵崽子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明白,崔老师带我上前线看热闹,是想拐着弯教育我,当兵没意思,起码看犯人的兵没出息。
我想,看来崔老师绝对是个能人,是个大材料,当老师的话,也绝对是个好老师,当兵看犯人,真的是委屈他了,也不知他那当过团长的爹,脑袋钻进什么虫子了。
不能不说,军队在我们国家的地位太特殊了,打江山靠军队,巩固新生政权靠军队,文革中,军队更是深入了社会的每个毛孔,所以,人生的每个阶段,我几乎都情不自禁地想起童年和青年时期那些当兵的朋友,但每个人对我的影响却很不同,胖哥让我怀念军人的友好,崔老师却给我播下了思索人生的种子。这辈子,有几个人先后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最早一位,应该就是崔老师。
黑熊进场让我立志当兵,崔老师却让我打消了参军的念头,尽管我尊敬军人的基本态度从未改变过。
有趣的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北京开往深圳的火车上居然又想起了崔老师。那天,我对面坐着个刚退伍的复员军人,列车徐徐开动,他直勾勾地看着车窗外灯火阑珊的夜景,直到列车开出北京,驶入郊外的黑夜,他才恋恋不舍地转回头,发现我正在看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说:“北京的夜景可真漂亮啊”。
我有点不解,问他:“你不是在北京当兵么?”
他回答道:“是啊,当了三年兵,一直在北京,可我没看过北京的夜景。”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一点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满脸的遗憾,对我说:“我在一个大院里当兵,晚上是不能离开的,所以就没看过夜景。”
我问他是否提干了,他的脸颊爬上几分羞赧,低声说:“一直是个兵。”
我那天实在有点弱智,竟问了他一个伤口撒盐的问题:“新兵刚入伍时,你是不是想到一句名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话刚出口,我就十分后悔,但他却并没生气,却一脸惊讶地问我:“你怎么知道?你会算命?”
我只好半真半假地说:“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还不如你呢,我体检都没过关,连个兵都没当上。”
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我问他:“当兵后悔没?”
他沉思了一下,说:“也后悔,也不后悔,后悔的是当初太天真,奔着当将军去的,没想到混成个没看过夜景的兵,不后悔的是,当兵有个最大收获,我有了一帮知心换命的好战友,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战友的影子,一想起他们,浑身都是暖洋洋的,一切让我后悔的事都忘了”,于是他就如数家珍般地讲起了他的战友,好像他的战友我也认识似的。
我却一下子想起了崔老师,也想起了近年来人们热衷于聚会的情景,不能不承认,各种各样的聚会效果各异,以拉关系搞攀比为目的,弄得不欢而散的也有,若论感情最真,还是部队老战友的聚会,只可惜,我却少了这种特殊的温暖,不能不说是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