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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画棺师 第五章 活人也画棺

2018-03-05  本文已影响280人  娟娟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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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画棺师 第五章 活人也画棺

“龙飞凤舞,仙鹤圣莲”画棺之人皆追求“灵性”二字,画龙即龙,画凤即凤,驾鹤西去,圣莲为伴。寓意斯人已去,体体面面。

中国用棺木入殓尸体的习俗由来已久,北方长久盛行。“土葬”之事,北方人也一直视其为神圣且正式的典礼,操办后事程序复杂,以热闹为主。

因此,棺木选材、漆色、绘图,便显得尤为重要,人们力图把阳间人崇拜向往的神圣物件都囊括在棺材上,于是画龙画凤,处处添彩。经过代代传承,于棺木饰之以图案便成了不变的规矩。棺材上的图案丰富多彩,笔法较为讲究,工序也复杂,人们在“死者”头上尽情发挥,使得棺材惟妙惟肖。“漆匠”,也就不失为艺术的代表。

然而,漆棺匠画棺可不止是在人死去才画的,活人,也是可以提前预备棺材,进行画棺的。一般情况下,老人生前画棺较为常见。

茂生传承了自家画棺的绝活,十几年来,手艺也算不错。所以被请去画棺的次数也挺多,为活着的老人画棺,为避免晦气,便按照习俗,称为画材。

“材”是“棺材”的简称。古人说,人死之后,躺进“棺材”是先取材,后用材,人活着,便只是取材。人未死而材已备,如此,有些不吉利,若再称作“棺材”,岂不更加晦气。索性,单叫“材”,也好让其不得圆满,直到生者日后死后,“停”在其中,“棺材”二字,顺应其意,也就圆满。

人活着的时候,就可以提前准备“材”了,免得死后仓促。“材”,一般是由生者决定制作与否的。生者若决定生前准备“材”,则会亲自挑选木材,定好日子,然后请好漆匠,选定式样,进行制作。

深秋时分,三伏天气,西山村农忙时节算是过去了。这年风调雨顺,算是丰年,村里家家户户收获颇丰,大麦、小麦早早地入了粮仓。土地是老百姓的根,庄稼是人们的希望,丰收年,人人心里舒畅。所谓“年年有余”,对农民而言,就是如此了。平平淡淡的年月里,万事皆顺,日子闲了,便是画“材”的时候了。

村里的孔老爷子在秋收后便请了茂生前来画材。孔老爷子让儿子带去了薄礼请茂生画材,这是讲究,也是规矩。一条烟、一瓶青稞酒、一条红被面、半袋大豆,虽是薄礼,心意却也到了。“请人”该有的规程,是不能乱的。

自古以来,西北人敬重四种人。一是道士,二是老师,三是麦客,四是漆匠。道士主风水,看墓穴、吹唢呐;老师教书育人,培育后代;麦客秋收时节,背井离乡,在外卖力;漆匠,以才画材,为亡人添彩。因此,这四类人是极受尊敬的,请他们帮忙,是要备份薄礼的。

孔老爷子前一天就叮嘱了家里的老小。漆匠到家后,儿女们都要热情招待,该帮忙的帮忙,一日三餐准备妥当。小孩们不能哭闹,要有礼貌。女人们要有眼力劲儿,茶水馍馍随时备上,饭菜该准备些啥,心里得有个数。

茂生中午来时,老爷子备了好酒好菜,与茂生一番畅聊,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茂生才准备画材。

孔老爷子选定的木材是“白杨木”,这类木材,大西北的土地上随处都是。它是那么普通,而又廉价,木质不佳,却被最多的选用为棺材的制作材料。只是因为,它价格不高,一般人家用得起。有的人家,自家便种了白杨,可砍了去做材。

话说来,这制作“材”的木料多种多样。分为上等、中等、下等。上等木料是楠木,木质结实,纹路清晰,分量足,关键是不易腐烂,极为少见;中等木料是“松柏”,松柏木较为耐用、价格适中,在北方深山处有;下等的便是“白杨木”了,价格低廉、十分普遍,很多人使用。

孔老爷子的“材”用了大门口的两棵白杨树。四月份砍下不久的树,那时木头还散发着湿气,纹路倒也清晰,一圈圈年轮见证了这棵树十几年的平凡生命。这两个月,木头放在庭院里风吹日晒,渐渐干燥,木头也开始发白,表面变得光滑,木屑香味可以闻到。六月份,木材干透了,亦可画材了。

茂生背来了自己的木箱子,带了满满一箱子的“家伙什”。茂生打开箱子,取出一件旧的蓝色袍子,那是亲戚送的工厂工作服,长款的,有点破旧。这袍子,适合茂生穿,画材时可以避免颜料粘在下面的中山装上。茂生头发向后梳起,典型的“中分”发式,耳后别了一根卷烟。茂生是庄稼人,皮肤黝黑,胳膊孔武有力。他与孔老爷子扯着家常,说话间,就打磨了材的周身。

画一口“材”,是非常不容易的,简单来说,画材的三道工序是必不可少。

第一道工序,便是先将“材”擦拭干净,木屑完全清除,“材”体表面也要用砂纸打磨光滑,千万不能粗糙不堪、坑坑洼洼。当然,木匠师傅制作材时,也是要尽量制作的平整光滑的,方便漆匠漆材。然后用白石灰涂布棺材周身,尽量薄厚均匀,使之光滑、材面规整。

第二道工序,便是用先用细点的毛笔蘸着白石膏或是用塑料袋挤出白石膏,在材上勾勒出图案大概走势,再用粗点的毛笔进行白描。等大概图案确定后,再把其余部位漆成大红色。

第三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工序了。便是用彩色颜料覆盖、填充。茂生算是“老手”,他用塑料袋装上各色颜料,扎破塑料袋一角。然后缓慢地挤出颜料,勾勒出精美的图案,最后便用毛笔和刷子蘸着颜料补充,使图案上色均匀。细微之处,是不得不用细毛笔勾画的,尤其是龙的眼睛,要想传神,定要仔细点染。画龙点睛,关键一笔,方显能力,有些年轻点的画棺师,此处很可能会成了败笔。

画材地点在庭院走廊下,避免阳光直射,也可遮挡风雨。茂生仔细绘制自己的佳作,丝毫不敢懈怠。孔老爷子的儿子在一旁端茶递水点烟,也十分感慨漆匠的技艺超群。

茂生脖子里挎着毛巾,时不时地擦着汗。这活计,也是不太好做的。茂生时而蹲下,时而站起,时而弯腰,一笔一画,比较费力。画到关键之处,免不了聚精会神,手千万不可抖。一旁的孔老爷子躺在藤椅上,缓缓摇动,嘴里叼着烟斗,一吸一吐,悠闲自在,倒有些吞云吐雾、仙风道骨的意味了。他时不时双目凝聚,微眯着眼睛盯着茂生画材,偶尔指点评论一番、夸赞一番。

孔老爷子的材,上面最重要的图案,便是充满灵性的龙了。鹿角,马嘴,虎鼻,龙的基本构成元素。画龙时,画棺师必是要凝神静气的,龙须、龙鳞、龙爪,一点点白描,一点点上色,不可有分心懈怠。

龙眼如炬、龙角后冲、龙眉毛像火、鼻孔硕大、龙鳞扁平且大小适中,棺体周身皆是大红色,其上赋之以色彩艳丽的图案,尤其是龙,金光闪闪、曲折盘旋,三翻身的姿态,这般栩栩如生,让人心生敬畏。也许,这就是华夏图腾的神圣力量吧,传承、敬畏、信仰。

一般情况下,材的周身画龙凤、祥云,材的两帮上画“二十四孝”或“八仙庆寿”等图案。茂生准备给孔老爷子的棺材头里画上个圆寿字,周围伴五只蝙蝠,谓之“头顶五福捧寿”,后边则画上莲花,谓之“脚踩莲花”。可孔老爷子却有要求,他要求在材的两面,画上“文房四宝”。

老爷子说:“这辈子没啥机会,下辈子有机会,一定要念个书啊,画文房四宝,图个来世吉祥吧。”

茂生遵从老爷子,按其所说,画了文房四宝。茂生手法熟练、干活麻利,端一碗颜料,大笔一挥,笔锋游走间,线条弯曲有致,抑扬顿挫。于是,四宝浑然天成般赋于材上。最后,茂生为其题了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如此,算是寓意圆满了。

孔老爷子的两个孙子在茂生旁边跑来跑去,闹的不亦乐乎。有个孩子竟拿了茂生的颜料碗,一阵乱跑,把自己弄得浑身色彩。另一个孩子的脸都被糊了,看上去十分滑稽。孔老爷子呵呵笑着,白色的胡子微微抖动,茂生也笑着,夕阳余晖,灿烂美好。每个人的笑容都定格在此时此刻,像向日葵那般欣欣向荣。田园农家,民风淳朴,人们容易满足,这等悠闲欢乐,不知是多少人的向往。

黄昏日落、秋风瑟瑟,这会是到了晚饭时间了。孔老爷子请茂生进了上房,老爷子的儿子给茂生沏了茶,点了一只卷烟。老爷子烟瘾很大,也抽了起来,不一会儿,屋子里已经烟雾缭绕,朦胧不清了。一刻钟后,酒菜上桌了,四菜一汤,有黄豆芽、土豆丝、木耳炒肉、猪肉炖粉条、西红柿鸡蛋汤,再加上浓郁的青稞酒,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儿媳端来两碗过了酸菜汤的“凉面”,递过筷子,热情招呼茂生和孔老爷子用饭。这个季节,对于干了一整天活的茂生而言,还是有些疲惫燥热的。此时,吃上一碗凉面,也是一种享受了。

茂生接过凉面,大大的一碗,上面撒着土豆丁、韭菜末,还有些许酸菜。桌上盛着醋的瓷壶和盛着辣油的瓷碟小巧玲珑,茂生伸手拿过,向碗里加了一些。这样,一碗酸辣可口的拌凉面就成了。吃面的时候加几筷头菜,真是莫大的享受了。

吃完凉面,茂生是要和东家合上几杯酒的,划拳喝酒,是历来不变的规矩。这时候,孔老爷子的儿子也不免要敬酒了,一来敬父母,二来敬茂生。画材一事,算是一类较为重要且正式的家事了,总得感谢画材之人。

这番吃酒,怕是要到深夜时分了,也有许多唠不尽的家常,是在这时候倾诉的。村里邻里,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皆是热情洋溢。茂生酒醉正酣,便和衣睡着了,孔老爷子家的土炕在这个时节是冒着热气,温暖无比的。茂生睡去了,很安心,孔老爷子的儿子给茂生脱了鞋,盖了件被子,也回去睡了。

夜很静,像是雪后般寂静无声的空山,树木静悄悄的,牛羊静悄悄的,人们也是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夜猫子的叫声,随后又沉寂下来。这夜天气又转凉了,秋风清冷、秋月苍凉,黄叶落了一地。土鸡和绵羊都进了圈,蜷缩在角落里,忍耐着寒冷,沉睡着,等待天明。

次日,鸡鸣起、天将明,随后红日初升,光明乍现。村子里依旧宁静,孔老爷子的儿媳推开门,只看见地上落满了白霜。轻轻的、薄薄的一层,粘在地面上,像是雏鸡的绒毛,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着光,亮晶晶的。茂生起来了,打着哈欠,嘴里呼出还未散去的酒气,在空气里犹如一圈白雾,想来下一刻定是凝结成了水珠。

圈里的牛羊叫起来了,麻雀叽叽喳喳。远处的烟囱也升腾起烟雾来,那是人家开始做早饭了。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在村口的井里打着水,排着队的、挑着扁担的、用力拉绳子的、往桶里灌水的,他们忙碌着、说笑着。

邻村卖牛奶的老头赶着毛驴车准时来了,在村子里叫卖着,沙哑的声音却传的老远,一声又一声。有些孩子抱着罐子,跟着父母出来了,呼叫着老头。老头叫了驴子,停下驴车,从车上打开木桶,一股牛奶纯正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那牛奶还是热着的,冒着轻微的热气,木桶残留着余温,许是挤出来不久的牛奶。

孩子们巴巴地看着,站在驴车前久久不愿离开,伸着头往驴车上那高高地木桶里看着。卖牛奶的老头手法熟练,一个漏斗,一只铁勺,一舀、一灌,准确无误,不洒落分毫,灌满这家的,再灌满那家的,然后收了零钱,盖了盖子,继续赶着驴车叫卖。在这村里,买得起这牛奶的,定是家境稍有富裕的人家。要么,是家里需要牛奶喂养两三岁的小孩,大点的小孩,可是没有这福分的。

茂生喝了“麦仁汤”(甘肃人用磨将麦子去皮,然后熬成汤,做成早饭),便早早地又开始画材了,主要是补充几处未完成的细节。秋天天气凉了,院里画材,必是双手冰凉,茂生双颊也冻得通红。孔老爷子又躺在那走廊下的藤椅上,眯着眼睛,抽起旱烟来了。

经过两日,画材已基本完成,最后,进行查一番查漏补缺。茂生确定该画的都已然画好,配色经典、上色鲜亮,便是彻底完成了。

茂生收拾好箱子,告别了孔老爷子一家人,便回家去了。走时,孔老爷子硬塞给茂生一包土烟渣子,用报纸裹着,算是谢礼。茂生百般推辞,最后盛情难却,带着谢礼离开了。

那口材,放在孔老爷子家院里晾晒了一两天,便被抬进偏房里去了。材被布料包着,避免沾染灰尘,静静地停在那里,等着它的主人。终有一日,它将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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