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木心散步
「一场长梦」
纽约街头,绅士与穆夏散步,聊及古罗马一座叫庞培的城,城里建有太阳神庙、斗兽场、花园中有古典柱廊和雕塑,人类生活充满艺术及财富。
然而一切终于一场火山爆发,人们手握神像祈求神灵,却依然被火山灰瞬间覆盖。从此庞培不再,一时繁华销声匿迹。
穆夏慨叹:废墟之下仍留有宝藏,文明还在泥土中深埋。先生,明日再散步罢?
先生笑笑,不说话。
先生说阿夏:在佛罗伦萨时去博物馆,你瞧见米开朗基罗的雕塑讶然惊叹。叹的好啊,他是灵智与形相兼得,达芬奇都嫉妒。可如果米开朗基罗在雕大卫时,知道三天以后这件作品将被炸毁,他一定歇手饮酒去了。
“永恒”的观念,迷惑着艺术家,意义到底是什么?
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我们各自赋予意义。千里清秋,在微凉的早上,读一行诗,食一碗粥。阿夏,这碗粥的意义,和一行波德莱尔的意义,都只是对你来说而已,你觉得好,便是好。
阿夏摆弄着几上的茶盏:是,就如先生讲福楼拜是个对世界的绝望者,深知人的劣败,无情揭露。我看倒未必,至绝望处有同情,他同情人类,何不深情?
先生点支烟,也乐:读书不多,顶是顽劣。
多年过去,先生与阿夏都已归国,阿夏仍偶尔去先生处讨茶吃。
午间阿夏捧了本破破烂烂的旧书,书名隐约辨得是《七羽藏》,书中有一女子,名作霜婵,历数十年只为寻得一颗珍奇珠子,因佩此珠者百里之内可生羽稻,水流由地下逐之而来,聚为湖泊,可得一方安泰。
霜婵走过夏雨草木,冬雪山川,终于在一处天气朗晴云卷云舒之地,将珠子收入囊中。
羽稻渐长,湖泊渐深,珠子所在之地即是安稳时光,可她总想,曾经寻这珠子的日日夜夜,每一段路途,每一段故事,都是这珠子为她带来的多过羽稻湖泊的意义。
如今心念已毕,何不继续走走。翌日,她果真将珠子归还原处,渐渐走远了。
读了半晌,阿夏喜欢这霜婵性子洒脱,说给先生听,先生亦觉有趣:虽不算大智,却也通透,听言语是得体之人,若同生这世间,可与她闲聊几句。想必她也是愿意来敲敲门的。
傍晚接到封友人来信,信中告知,一位宛姓女士去世了。先生读过后默默良久,想到多年以前,那场恍惚清晰的诀别。那时他做梦,梦醒后写诗:哪有你,你这样好,哪有你这样你。
幼时的木心曾得了只心爱的碗,“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的越窑,很是好看。小心翼翼又失而复得后,依然失手沉到了湖底,再也看不见。母亲说:不要想了,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走在斑驳的老街上,先生淡淡讲,从前的日子很慢,裹在烟火里,日日年年。
我不来,街上是没有这些往事的。
先生,你和岁月,终是互谦互敬来到今天,站在时光之外看这人世。
凡心所向,素履之往,隐约间听先生喃喃说道:风啊,水啊,一顶桥。
梦即醒,书在侧,先生已逝多年,然世间缅怀之人,各在以文字触动之处,于纸张上时时对谈,甚可偶闻先生莞尔。谦谦君子,风吹起衣角,他还是漫步在纽约街头,意气风发,笑意吟吟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