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2019-10-23）
母亲已经年逾七十，但是，我仍感觉她是家中的顶梁柱。
母亲一生坎坷。乡下的外婆抱着不生儿子势不罢休的决心，一连生了七八个孩子，前头的几个丫头片子，除老大以外，除了送人还是送人，近得如三姨，给隔壁邻居做童养媳，远得如母亲，被送入城中一户人家。
从乡下到城市，母亲一夜之间实现了“农转非”的身份转变，这在当时是何等的幸运。然而，年幼的母亲还没来得及喜悦，却因养父客死异乡，成了养母的累赘而备受虐待。好在养父的母亲对这个抱养来的孙女疼爱有加，尽管自己身体孱弱，却总是想方设法给予母亲爱的温暖。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一老一少常因为养母的虐待有上顿没下顿。年迈的祖母给别人浆洗衣物补贴家用，年少的母亲跟大人一同拾稻穗囤积粮食，但即便如此，母亲也没少挨打受骂。无依无靠的祖孙俩的生活窘境让邻里也不忍唏嘘。多年后，母亲谈及当年的过往，仍禁不住潸然泪下，只不过少不经事的我并不了解前辈生活的困顿，也无法体会母亲那被虐的心酸。
面对这般穷困的生活，面对百般虐打的养母，母亲只能加倍努力去打小工，挣工分。然而，即便她拼尽全力，也只能填个半饱，自然没有闲钱和闲时去上学接受教育。因此，母亲是她当时朋友圈中为数不多的文盲，一双汪汪的眼却目不识丁，一张艳艳的唇却启齿无语，这不仅成了母亲一生的遗憾，也成为日后母亲遇事犯怵的根源。
跌跌撞撞地长大成人。到了适婚年龄，说媒相亲的络绎不绝，但母亲感念祖母的关照与疼爱，坚决要求带祖母一同出嫁，多数人就因母亲的贫寒和祖母的赡养问题而止步。后来，一个在异乡工作的农村男子，对母亲郑重承诺一起赡养老人。所以，即便对方家在极为偏僻的乡下，也知晓未来婆婆的不好相与，母亲还是同意下嫁，情愿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
好在这男子不错，样貌周正，也有文化，性格温和。据说，他曾教母亲读书识字，希望日后母亲无需借助他人之手，便可以通信互诉衷肠。想必对方是一个体贴浪漫的人，母亲在无意间说起这段生活时，总有一丝有惆怅。怎奈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长，最终没能让母亲摘掉文盲的帽子。
天真的母亲曾认为，与这男子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家，就可以过上安适的生活。就在母亲即将分娩前夕，心系老家怀胎十月妻子的丈夫，准备请假回家陪产前，在单位的卫生所做了一个扁桃体切除手术，没想到突发感染，从卫生所送到县医院再辗转到省城医院时，已经岌岌可危。等到在家满心欢喜等待丈夫回来的母亲和婆婆被电报急急唤到省城医院时，丈夫已经无回天之力。一边是气息奄奄的丈夫，一边是坠地呱呱的女儿，母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得转身去安慰话语不通，只懂哀哭的婆婆。
丈夫看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将取好的名字交与母亲，不再言语便撒手而去。还在月子里的母亲只得挣扎着爬起，处理丈夫的身后事，与婆婆奔到丈夫单位讨要说法。只是当年缺乏医疗事故鉴定的技术，丈夫的死因最终不了了之，单位给母亲象征性地补偿之后，就将其打发回去。
那个只会哭啼的婆婆早早将自己儿子值钱的物件收拾打包，找了个借口就回到老家。可怜的母亲没有文化、人生地不熟，又没有人协同据理力争，抱着襁褓中的女儿被丈夫单位的各个部门挥来喝去，最终也得不到结果。当时的母亲，身上还淌着恶露，但心中泣血定比这更痛更汹涌。
我相信彼时的母亲也想放弃，没有工作，原本只需照应老祖母，现在还多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是姑母的安慰，还是祖母的惶恐，总之，母亲咬牙挺过来了。但是，彼时的母亲，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家中几张吃饭的嘴、揭不开的锅，都需要母亲重新做一个选择，或是如她的母亲一般，将孩子送人，或是另嫁他人。
我想母亲必定曾经喜欢过她的第一任丈夫，在当年，这样一个好性情、有文化的男子并不多见。所以，对于他唯一的血脉，虽来的不是时候，但母亲却坚持自己抚养，唯一的出路就是改嫁。在婚姻市场上，母亲原本就没有任何优势，现在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当我的父亲挽着高低不一的裤管出现在她面前时，母亲犹豫再三。然而，邻里劝导时那句，你都这样的条件，还有什么资格嫌弃人家的话语，犹如刀一般剜进母亲的心中。最终，母亲不得不含泪嫁给了我的父亲。
虽然，母亲与第二任丈夫婚后生下了我们姐妹俩，但眼看着他们一辈子吵吵闹闹，时常的冷战热战，即便他是我的父亲，我也不得不承认，父亲不是母亲的良人，母亲跟着父亲着实委曲，更谈不上幸福。
父亲与母亲相差10岁，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即便在部队历练多年，也无法摆脱粗鄙的习性。不仅如此，反而时刻指责母亲的良好习惯。而且父亲时不时的以停止寄送祖母和继女的生活费相威胁，使得母亲不得不对父亲的一些暴力行为忍气吞声。父亲对这段婚姻最好的回赠，是解决了母亲的工作问题，使得母亲有了收入保障，终于不再惶恐上有老、下有小应该如何度日，有了足够的安全感。也就在这时，母亲开始不再一味对父亲忍让，偶尔的回嘴辩驳，往往让父亲暴跳如雷，在家庭中掀起狂风暴雨，让我们姐妹心生害怕。彼时，不知情的我，还对母亲的反抗颇有怨言，全然不能体会母亲内心的痛苦。
直到我们渐渐长大，祖母也离开人世，母亲对父亲的顾忌也弱了几分。然而，就在生活慢慢好转之时，父亲被诊断为胃癌，高大如山的父亲一夜瘫塌，宛若小孩子一般，样样依赖母亲。母亲带着父亲赴省城医院手术化疗，即便隔了十多年，但同一家医院、布局依如当年一般，将母亲久远丧夫之痛从记忆深入唤醒。尽管有女儿、女婿一起照料，但笃信命运的母亲却怕这是命中注定，日后会被他人指责为“克夫之命”，所以，即便对父亲仍有怨意，但殚尽竭虑的照应让很多邻里都心生敬意。
“好了伤疤忘了痛”，这是许多人的通病，父亲也一贯如此。生病时惜命不已，懊悔此前种种行为，可病好后，父亲却把母亲的叮嘱当成耳旁风，也全然不顾生病时邻里朋友的关照与金钱援助。父亲在不知不觉中得罪的人，都必须母亲来默默善后，背地里母亲为此气得不知落了多少泪，也渐渐心灰意冷。
母亲对父亲的操持，也无法得到同样的回应。记得有一次母亲因病在床上挣扎了多日。父亲多年的疾病已经掏空了家底，心知家庭窘迫的母亲绝口不提去医院看病的事。没想到父亲除了长吁短叹之外，也不再有任何表示。最后是邻里看不下去，主动借钱让父亲送母亲到医院就诊。这场肺结核也加深了父母间的情感嫌隙。
父亲的我行我素最终让他再发癌症。许是年龄已长，母亲对生死也看淡了许多，对父亲的病症也多了尽人事，听天命的坦然。父亲最终没熬过那个冬季，享年66岁，56岁的母亲也不再有挂碍，可以开始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母亲一辈子都在为他人而活，为祖母、为女儿、为父亲，一生的坎坷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承受的。母亲虽没有文化 ，但心中有爱、有责任、有担当，所以她能像男子一般承受着如此的厄运。即便今时她已七十有余，但仍像定航针一般，在我生病之时，担当起重任，让我们的家庭稳固不倒。许是因为被生活磨砺的太久，看多了冷暖，所以她始终能葆有一颗温暖、乐观的心。
希望母亲大人安康，余生的日子静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