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樱时节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四月份大作文看图写文活动。

四月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不紧不慢的在城市最繁华的街道游荡。
马路两旁,高大的樱花树开得正艳,粉红的花瓣在风中摇曳,间或有几片旋落枝头,随风而下。
锦书一向喜欢樱花雨,而此刻她站在公司大楼的玻璃幕墙后,望着窗外飘落的樱花,眉头紧锁。
刚刚结束一场冗长压抑的会议,她负责的项目方案,被市场部总监劈头盖脸提了一大堆修改意见,临结束会议时把文件夹“啪”的一声合起来,撇了锦书一眼,摇了摇头,重重的叹了口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锦书又恼又气,她记了满满两页纸,20多条,有些前后矛盾,有的跟客户要求不符,锦书根本没有辩驳的机会,她感觉总监是在针对她,项目方案改了很多次了,越改毛病越多。她觉得自己头都大了。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消息:"锦儿,下周六晚别忘了,李家公子要从英国回来,我和你爸已经约好了酒店,记得好好打扮。"
锦书没有回复,紧接着第二条信息跳出来:“我知道你看见了,这次聚会对你爸很重要!”
窒息感又来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她自己,锦书摊坐在椅子上,无力的闭上眼睛。许久,她睁开眼睛,屏保是樱花大道,落英缤纷。
可是她觉得自己无路可走。无论哪个方向,都有一张网等着她,越挣脱捆缚越紧。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塞回包里,大街上车渐渐多了,她原本打算今晚回家的,想到短信,她的心更沉,生活扑面而来,夹杂着风沙和冷雨,而她躲避不及,她只想自己呆着。
锦书一个人坐了很久,吃饭的时间过了,她一点儿都不饿。
电梯下行,她看着跳跃的数字,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肩膀越来越沉,还是感觉透不过气来。
推开公司大门,一阵风迎面吹来,夹杂着细细的冰凉的雨丝,樱花花瓣随风飞舞,风吹雨打,她觉得花儿也像她一样,不由自主。锦书的泪流下来,花瓣落在脸上,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头有些晕,脚步踉跄了一下,歪倒的身子跌入一个有力的臂膀,睁开眼,一个穿着浅灰色风衣的男子正关切的看着她。
“不舒服吗?”扶她站好,男子退后一步,他约莫三十岁左右,个子不算高,孔武有力,表情很温和,眼睛干净澄澈。
锦书摇摇头,又点点头。
男子弯腰捡起她掉落的文件,递给她:“看起来压力不小。”
锦书接过文件,别过头擦了擦眼泪,勉强冲他点点头,转身离开,不知为什么,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慢慢的回过头,他依旧站在樱花树下,温和的看着她:“需要帮忙吗?我是一名正念幸福教练。”
锦书转过身子:“你怎么看出我压力不小的?”
“你眉头紧锁,眼睛含泪,肩膀僵硬,站立不稳,还抱着一摞文件……我也经历过的。”
他说出了锦书的困境,听到他说“我也经历过”,锦书觉得自己不再形单影只,原来有人和她一样过,今天第一次她感觉到被理解,被一个陌生人理解,她有些轻松,想起母亲的短信,锦书苦笑:“我还有更大的压力。”
男子身体略略前倾,很真诚的说:“有些委屈,哭出来会好很多;有些不舒服,说出来会轻松一些。”
锦书怔怔的看着他,一阵晃神,妈妈最烦她哭:“哭就能做好了?能把困难哭没吗?”爸爸会说哭鼻子没出息,是软弱,你记住,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哦,哭出来会好很多,说出来会轻松一些,锦书阴霾的心透进亮光:“你是……幸福教练?”
男子点头:“是的,我是一名正念幸福教练,我叫烨华,我的工作室在前面拐角处。”
锦书很好奇:“幸福也能教吗?”
烨华:“是啊,幸福是一种能力,可以学习的。”
锦书:“你现在有时间吗?”
烨华点头:“去我工作室坐坐?”
他们并排走在樱花树下,烨华走的很专注,锦书有种安定感。
忽然,烨华驻足,伸出手,有花瓣落在他的掌心:“注意到花瓣落下的节奏了吗?每一片都在自己的时间里,不急不躁。”
锦书也伸出手,烨华说,轻轻闭上眼睛,霎那间,锦书的手感觉到风从指间拂过,她甚至感觉到有花瓣落在掌心,落在指尖,轻轻的,带点儿凉意,像是小精灵,掌心的那一枚,翻了几个跟头,淘气的随风去了。
锦书睁开眼,看落英缤纷,不再那么伤感,那些花儿开过,笑过。
烨华轻轻的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跟自然连接的能力。”
是啊,锦书非常喜欢自然,繁忙的工作,推不掉的相亲,她觉得离开自然很久了。
“灯光下的樱花跟白天不一样,你试试看。”锦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的确,路灯下的樱花更安静一些,花瓣悠然飘落,有的快些,有的慢些,却都那么从容。不知为何,她紧绷的肩膀竟放松了些。
“无论生活中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是可爱的,每个人都是可爱的。”
“我遇到很多不可爱的。”锦书叹了口气。
“哦,他们做了什么不可爱的?”烨华问的很自然,仿佛面对一个老朋友。
锦书看向他,烨华微笑着说:“我现在是个树洞。”
锦书的眉头舒展了,莫名她很信任他,锦书平时寡言少语,朋友不多,在一个城市里生活,彼此很少联系。现在她只想倾诉,是的,把那些让自己不舒服的人和事,一股脑儿倾倒出来……甚至烨华开门开灯,请她坐下,递给她一杯热水,她都没有停止。
这里不像自己的空旷而富丽堂皇的家,小小的工作室,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朴素而温馨,很安全,一只沙漏安静的放在桌上,很宁静。他坐在她斜对面,不时地点头,或者几个简单的回复“哦”“这样啊”“嗯”。锦书第一次这样袒露心扉,一吐为快,酣畅淋漓。说完了,她觉得有些脸红,自己吐槽了甲方,吐槽了总监,吐槽了爸妈……她抓起水杯,喝了几口。
烨华给她添了水,温和的说:“说出来舒服些了吧?”
锦书点头,又觉得羞赧:“你不会觉得我斤斤计较吧?”
烨华摇头:“不会的。”锦书松了一口气。
烨华轻轻地说:“现在,你觉察一下身体的感觉、心里的感受。可以轻轻闭上眼睛。”
锦书闭上眼睛,她觉得呼吸通畅,没有那种压迫的窒息感,自己的肩膀好像也放松了很多,她觉得人很轻快,舒服多了。她说着自己的变化,突然,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她的脸红了,很不好意思的笑。
烨华站起来,搓着手:“抱歉,忘记问你,把你饿着了。我这里只有泡面,我给你叫个外卖,或者出去吃?”
锦书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跟刚才的自在、气定神闲判若两人。锦书觉得他很亲切:“我想吃泡面。可以吗?”
直到把面泡上,烨华才恢复常态:“现在,我们做一个游戏,等待面泡好。”
锦书随着他的指导调试了一下坐姿,背部直而不僵,双肩放松,两臂自然下垂,搭在膝盖上,烨华教她简单的呼吸法:“吸气,数到四;屏息,数到七;呼气,数到八。再来一遍。”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感谢呼吸为身体带来细胞赖以生存的氧气,释放身体不再需要的二氧化碳。感谢呼吸的照顾与滋养,无论我们是醒着还是睡着,呼吸都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呼吸使我们活着。不舒服的时候做做呼吸练习,可以平复情绪。呼吸是你的好朋友,它永远和你在一起。”
锦书跟随他的指导,奇迹般地,自己安静下来。
烨华打开泡面,推到她跟前:“现在好了。”
锦书开始吃,烨华说:“此时,你可以尝试把注意力放到这碗面上,动用你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来感受它,允许任何感觉存在。”说完,烨华便捧着一本书,到了另一个房间。
她的妈妈从来不允许她吃“垃圾食品”,这是锦书吃的最有滋味的泡面,她看到一根根弯曲的吸饱了水的面条,看到各色的蔬菜舒展了身子,绿色的葱花、橙色的胡萝卜丁,看见红色的油花,一大片一大片飘在冒着热气的汤里;她闻到牛肉的香味,舌头感觉到烫、辣、香……她从来没有这么专注的吃一顿饭,平时一个人吃饭不是看电影就是刷视频,常常吃完了都不知道;在家里就是听各种大道理受教育,常常吃不饱她就想离开。
一个小时前还走投无路的自己,现在被一碗面温暖了。
她站起身来:“谢谢你,真神奇,这是我吃过的最有味道、最温暖的一碗面。”
“每个人内心都有平静的绿洲,只是我们常常忘记自己拥有。”烨华说,“像对待这碗面一样,对待其它事物,也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呼吸也很奇妙,我好像忘记了自己无路可走的事。”
“呼吸,感受,接纳。”烨华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压力就像这些雨滴,你无法阻止它们落下,但可以选择是否让它们淋湿你。你以为的无路可走是想法还是事实?”
“不是事实。”锦书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多久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她说话了?自从毕业后进入这家跨国公司,她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不停地转啊转。
烨华送她出门,“周三下午我通常在大学城那边做讲座,”烨华递给她一张名片,“有兴趣可以来听听。”
周三那天,锦书鬼使神差地请了半天假。
大学校园里的樱花比市区的更加茂盛,粉白的花海几乎遮蔽了天空。讲座结束后,烨华提议在校园里走走。他们沿着林荫道漫步,脚下是松软的樱花瓣铺成的地毯。
“我大学时经常在这条路上晨跑。”烨华指着远处的一栋红色建筑,“心理学系,我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充实的四年。”
锦书好奇地问:“为什么选择成为正念幸福教练?”
烨华的脚步慢了下来。“我父亲是个工作狂,五十岁那年突发心梗走了。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学会停下来闻闻花香。”他抬头看着樱花,“所以我想帮助那些像他一样的人,在还来得及的时候,看到生活的花朵。”
锦书心头一震。她想起自己父亲也是这样,永远在应酬,永远在忙碌,永远在追求,永远不满意。
“你呢?”烨华转向她,“市场部主管,不容易啊。”
锦书踢着脚下的花瓣:“我父亲是省厅的,家里对我的期望很高。”她犹豫了一下,“实际上,下周六他们给我安排了相亲,对方的家长也是省部级。”
“门当户对,符合传统。”他的声音依然温和。
“我不想去。”锦书诚实地说,“从小到大,我都是顺从的,从没违抗过他们的意愿,当然,他们也不会允许。”
“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他们走到一棵特别高大的樱花树下,烨华突然停下脚步。他的工作要求他跟来访者建立边界,然而,她不是他的来访者,烨华感觉她很亲切,像失散多年的朋友。
第二天,锦书说出来自己的意见,她不想见那个海归男。
周六,锦书父母一大早就来到她的公寓,正好撞见他们晨练回来,烨华要和她说再见,两个人站在一起,穿着运动服,是热气腾腾的年轻人。
父亲心里警铃大作,眼神锐利如刀:“他是谁?”
锦书鼓起勇气介绍:“烨华,我的……朋友。”父亲抬腕看了看时间,那是一块名表,他上下打量着衣着朴素的烨华,然后目光停在那块普通手表上:“你做什么工作的?”
“正念幸福教练,叔叔。”烨华不卑不亢。
“什么教练?”父亲皱起眉头,“就是那种讲心灵鸡汤的?我不同意你们来往!”
接下来父母对烨华展开了居高临下的“审问”,烨华回答了几个问题,便说:“叔叔,阿姨,你们误会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还没等烨华走远,父亲就开始发难:“他配不上你!你看看,你都交往些什么人,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李家公子下周回国,你必须去见!”
“爸,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就更应该明白事理!”父亲打断她,“我们费尽心思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跟这种人混在一起的!”
那晚,锦书哭着给烨华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明天老地方见。”
第二天樱花树下,烨华看起来一夜未眠。“我想了一晚上,也许我们该冷静一段时间。”
锦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因为我父母?”
“我不想你为难。”烨华痛苦地说,“看着你在家人和我之间挣扎,这让我也很难受。”
“可我喜欢跟你在一起。”锦书抓住他的手,“我可以处理好的!”
烨华摇摇头:“时间不会改变门第观念。你父亲说得对,我确实配不上你。”
“那不重要!”
“重要,锦书。”烨华苦笑,“我不想你为了我跟家人决裂,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要去云南一段时间,”他站在她的公寓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那边有个正念疗养中心邀请我去工作。”
锦书感到一阵眩晕。“多久?”
“至少一年。”烨华的目光扫过廊前那株樱花树,最后落在她脸上,“也许更久。”
“带我一起走。”锦书突然说。
烨华摇摇头:“你放不下你的家人,你的工作。这不是电影,锦书,私奔解决不了问题。”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走?”锦书的声音开始颤抖。
“因为留在这里看着你和别人约会,我受不了。”烨华终于泄露出一丝情绪,“原谅我的懦弱。”
他转身要走,锦书站在他身后,想从背后抱住他,想让他别走,但锦书什么也没说。
“当我们都准备好时,我们自会相见。”
……
一年后的春天,樱花如期绽放。一身棉麻衣服的锦书站在曾经与烨华相遇的地方,静静的看着花瓣飘落,她每天都来这里。
过去的一年里,她见了李家公子三次,每次都如坐针毡。她辞去了高薪但不快乐的工作,现在在一家非营利组织做项目协调员。她与父母的关系一度紧张到极点,但她听从内心的声音,不再一味妥协,父母终于开始松动。
一阵风吹过,粉红花瓣伴着雨滴簌簌落下。锦书撑着伞,闭上眼睛,按照烨华教她的方法呼吸:吸气,数到四;屏息,数到七;呼气,数到八。“呼吸是你的好朋友,它永远和你在一起。”她记得这句话。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樱花树下,他一身浅灰色风衣,撑一把伞。
锦书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犹豫了一秒,然后向那个身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