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葡萄牙病人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莽原》杂志2022.4,ID:寻虎,文责自负。
葡萄牙病人
序
费尔南多·佩索阿档案馆里有一本很小的便签薄,字体很小,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且刻意被弄得很零散,据说是佩索阿写给女友奥菲利亚的书信(实际上佩索阿中途改变了文体)。有的研究者认为奥菲利亚确有其人,有的研究者则认为奥菲利亚只是佩索阿想象出来的人物,目的是创作他的第七十三个异名,即便签薄末尾被涂掉的“葡萄牙病人”。还有研究者认为这个便签薄是伪造的,因为按照佩索阿的习惯,他创造的每一个分身都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总是会事先在别的作品中铺垫几下,而这个作品却是独立完成且完整的一部传统小说。众所周知,佩索阿极少写小说,如此篇幅的小说不符合佩索阿的艺术追求。笔迹专家认为这本小书是用当时一种专门的会计专用笔写成的,且完成的时间在三天之内,如此说来,这部小说应该放在索阿雷斯名下,毕竟索阿雷斯是个会计,可是照很久以来研究者们一致的看法,索阿雷斯是不写小说的,更不会写万字以上的小说。真伪难辩,直到1966年,有位名叫密伦娜的女士提供了一份证据,这个谜团才被解开。
密伦娜拿出了她奶奶奥菲利亚的三封信,不仅证明佩索阿的确是便签薄的撰写者,而且这部像小说的小说并不是小说,而是“意象作品”。从小书的内容看,奥菲利亚和佩索阿只是萍水相逢,一生只见过一次面。不知何故,两人相约给对方写一部作品,对作品没有加任何限定,全凭双方神秘的直觉。就这样,档案馆决定重新整理这部名为《葡萄牙病人》的“意象作品”,并附上奥菲利亚的三封书信,打算出版。就在一切就绪之时,负责誊抄便签薄的文员报告了一个发现:在第三页的边页上有个带书名号臆造的单词,而奥菲利亚的第一封信里也提到这个单词,只是没有加书名号,在第二封信中奥菲利亚再次提到这个单词,并明确说““语法病”像一个魔咒悬在我的心头,我已经病了,病入膏肓”。这也解释了奥菲利亚最初计划写十封信,为何写到第三封便告终止。书名似乎应为《语法病》,或者说完整的作品应叫《语法病》。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一判断,引发了编排这部小书的很多问题,最突出的是,这部混乱的作品该如何编排才是恰当的?奥菲利亚的信是否应作为作品的一部分呢?
这部手稿中的谜题还有很多,其出版遥遥无期,在此只能稍作整理,初步展现手稿的轮廓,以飨翘首期盼的读者们。
1
亲爱的奥菲利亚:
自短暂会面,你我约定了写作计划之后,在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电车上,我很快就后悔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从没写过信,真正的信。商业信函我当然是常写的,但那不是书信。在我们交谈中,我强烈渴望写信,相比较交谈,写信是更亲密的交谈。在某些原始部落,野蛮人会在大树上写信,写给自己的守护神,他们相信这比祷告更有效。不久他们就能收到守护神的回信,在梦里他们可获得清晰的指示,在很长的时间里这些指示带来的恩惠皆会成真。
想必你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一封信的开头是最难的,因为写信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他既不能提出过分的要求,又不能什么要求都不提。如此,写信好像是在做默祷,能看见的文字都是在兜圈子,而心里要说的却必须缄口不言。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在电车上心情突然变得沉重,我想跳下车告知你,我不想写了。诚然这很不礼貌,但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可是,我到哪里去找你呢?我在记忆里找不到你居住在何处的线索。现在我更明确地认为,你不住在葡萄牙,而是中国,准确说是澳门,我甚至看见你所在的那条街,那条街的商铺,还有在深邃的晴空下闪耀光芒的教堂尖顶。你只是路过葡萄牙,或许是为了旅行,你的皮包里有一张船票,启程日就在今天。
软弱向我袭来,电车转弯令我眩晕,我几乎要瘫倒在车厢的地板上。
门房德罗巴和我打招呼,我没有反应。他接过我手中的大箱子,晒干的制服散发出徒然草的微香,我才缓慢苏醒,将一小包中国茉莉花茶送给他当做礼物。他在我身后带上了门。
我好像不是从里斯本归来,而是正准备去一个未知的国度递交国书,我忐忑不安。我走到窗前,拉上了窗帘,在我这趟旅行前,我已经在不安之中,忘了拉上窗帘,也忘了带上我的日记本。
明早我要向主管复命,可是我能说什么?说我去里斯本见了一位女士,约好各自写一部作品?
或许我并没有启程,我只是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睡着了,臆想了一段旅程罢了。卖水果的小贩含糊的叫卖声传来,他在唱“非常甜,非常甜”。
德罗巴送给我一包明矾作为回礼,最近饮用水非常浑浊,他建议我一定要用明矾沉淀一小时再用。
2
这种打击是内在的,就像一个热带雨林的老巫师对我下了一个不可解除的降头。午饭我在火车站附近的咖啡馆吃了一份简餐,面包沾了一层煤灰,咖啡又冷又硬。我想晚饭要吃好一点,先来一杯甜酒,再来一份熏鱼,还想来一盘辣味的德国香肠。大航海餐厅二楼有一张专属于我的餐桌,在那里可以看见我的公寓。
……没有下雨,两位修女各自拿着一把伞,边走边小声说话,在她们前方,古堡歌舞厅的弹簧门吱呀作响,一位壮实的先生刚刚进去,歌舞厅里没有点灯。
调味品店的胖老板叉着腰望天,他是反对下雨的。他有一个娇俏的女儿,时常会用香料逗一条牧羊犬,牧羊犬对这种进口香料又怕又爱。我的思绪混乱又矛盾。
当时我坐在里斯本第五大道的一幢楼下,楼上是铁路零配件公司,我要找的经理还没回来,我在楼下露天咖啡馆等他。就在这时,那位女士,奥菲利亚,坐在和我相邻的一张桌子边,而我在看报纸,已经看了两段广告,准备找伺者再要一张《环球玻璃报》。我注意到她身后是一盆大丽花,手中捏着一幅太阳镜,颇有兴致地打量广场上的一群游客。
城市上空漂浮着几缕彩虹的残迹,经过几番犹豫,挂在商务涂料公司大楼青色的阴影边。
这是工作日,不是礼拜天,每幢楼里都有一批忙忙碌碌的职员,送信的小伙子从一间办公室走到另一间办公室。温吞的咖啡象征生活的无滋无味,我无处可去。
侍者递给我一张报纸,我接在手中,但没有看。我的思绪飘荡在寂静晌午多余的空间里。路灯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位穿风衣的老头,他只坐了一小会儿便向一家花店走去。天色转暗,仿佛一只秃鹰飞临我的上空,我记起旁边那位女士,向她望去。她正看着我这个方向的某处,或许只是茫然地看着,并没有真的看什么,如同我盯着报纸却一个字都没看见。
她注意到了我,对我微微一笑,我呆板的脸上一定也露出了微笑,为了掩饰,我将报纸折叠起来,放在桌上,用咖啡勺缓缓搅动我那杯意大利风味的咖啡。
她用略显生硬的葡萄牙语问我,可不可以坐到我这张桌子边。我说无所谓。同时,我意识到那个中午乃至上午,甚至动身前,我的心情就是忧郁的,我得了一种病,比肺病更糟糕的呼吸性疾病。
她来到我的桌子边,身材娇小,年龄无法判断,东方人无疑。她还带了一条胆小的狗,毛是黑色的,尾巴上有一块白斑,两耳支棱着,小眼睛深陷在黑色的毛发里窥视着周围的一切。
我搜索着与人交往的常用套话,但没有一个合适。她说,好像要下雨。是的,但愿。
无法达成愉快的谈话,甚至顺畅的聊天也很困难。后来她提议用英语交谈,可是并没有什么用。
3
我们谈了什么?
铁路零配件公司。
或许还有文学。
她的葡萄语不够好吗?不,除了少数发音问题,她的葡萄牙语超过我的老板和主管,假如我的主管能用她的和善态度与我说话,我断不至于弄错了账目,不会有这次行程。如此说来,或许是一件幸事。
我们谈了马拉美和兰波,她谨慎地说佩索阿要好一些。我说了什么?我说,假如佩索阿能谈几次恋爱会更好些。即使这样,佩索阿……
我心不在焉,而后,那个穿风衣的老人从花店出来,捧着一束郁金香走向街角的那家珠宝店。今天是五月节。
最后,我承认我渴望交谈,但是我找不到语法。她点点头笑着说:这是流行病。
曾经我认为自己缺少幽默感,与人交谈慌张又笨拙,为此我专门练习了修辞术。我的谈吐得到了改善,不过,在一次酒会上,我发现问题并不出在幽默感。我坐在靠近阳台的门边,全神贯注地倾听夜晚街道传来的各种声响,眼前热闹的场面只是让我愉快的背景。我心情不错,但不想和任何人交谈。我插科打诨的时候,清醒地知道,自己只是在敷衍。我完全放松,分裂成两个人,我的心灵之眼看到的是相隔一条街的公寓,四楼的窗户紧闭着,路灯映照在窗玻璃似点点星光,有着无言的美。
有一回,在意象的一角,我看见两个光点。那是我的照片,瘦小惊恐的是我,健康阳光的男孩是我的哥哥。我不愿意承认这张照片的真实性,我一点也记不得这件事。我的哥哥战死在南部前线。在酒会的后半程,我想象自己和哥哥互换了位置,于是我趴在战壕边,看着哥哥坐在煤气灯下啜着一杯气泡酒,他穿着军装,眼神空洞。
我们是同一类人,不如写出来给我看。
好的。我该走了。
还会见面的,对吗?
奥菲利亚牵着那条小黑狗向商业区走去,我上楼走进铁路零配件公司。
然后,我上了电车,下了电车,门房德罗巴用白手套向我打招呼。我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右手摸到一枚徽章,银白色的。
德罗巴是个乐呵呵的老头,打扮得比我体面。他以前是个职业赌徒,这是他告诉我的。他向我展示过牌技,我相信他说的故事。
4
我在九尺房间转圈,身心疲惫。书在书架上,老弱病残,很久没有动了。
柏拉图说,善在尊崇和能力上高于存在。他说的善是什么,光又是什么?
若明若暗明灭不定的光,照在每个人身上的光都不一样。那个证券经纪人昨天还精神抖擞,今天被解雇了,成为小酒馆里五尺三寸的邋遢家伙,浑身长满了透明的水泡。离开了雄伟的交易大厅,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很多人会陡然变了颜色,仿佛刚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模样。万事万物都是完善的,怎么存在都是完善的。
我的老婶母在乡下一间木房子里整夜玩单人纸牌,那是命运给她安排的玩具,她想过还有别的游戏吗,譬如中国麻将?这又有什么区别。
门房德罗巴建议我多出去走一走,他怕我憋出病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有人关心,也不知是否应该关心别人,并由此获得一种自我关心。
奥菲利亚牵着小黑狗走了,我们相约写信,或者写点别的什么,我恐怕不能守约,一时冲动的契约并不需要遵守。
晚餐的铃响了,我来到二楼餐厅,整个胃都是麻木的。我扫视了一下餐台,看见黑咖啡,我想灌个饱,让胡思乱想都沉入黑色的深潭,然后睡一觉,什么书也不看。
5
门房特罗巴给我的教益比任何一本书都多。他年轻时是著名的赌徒,因为总是赢钱,他成了梵蒂冈赌场“不受欢迎的人”。作为补偿,赌场给他提供了一项终生享有的权益:每年一次不超过十日的梵蒂冈旅行,吃住行全免费。他曾经赢得累计八千二百万英镑的财富,一幢十五世纪的庄园和一家私人动物园,而后他的霉运到了,在东欧的一家赌场,他输得一文不剩。幸亏他曾经救助过的一位寡妇帮了他,那个寡妇的儿子是苏格兰著名的民法律师,律师给了他一笔固定的年金,并让他在一家小型赌场看门,特罗巴老头才得以从桥洞下脱身。而今特罗巴老头年岁已大,不能胜任赌场看门人的工作,便来到他的故乡里斯本,在我栖身的这幢公寓楼做起了门房。
我在公司聚会上的保留节目就是他传授给我的,虽然我没有按照他要求的强度来练习,但取乐大众已是足够。牌戏虽然无聊,但改善了我落落寡欢的形象,算是一桩好事,不过也带来了烦恼,总有那么几个人缠着我要学这项手艺。
暖和了几天,冷空气又来了。那个彩票推销员得手了,我买了一张彩票,告诉他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上楼后,我将彩票轻轻放在公司门口的垃圾箱上。
送信的小伙子从我身边走过,抓着一叠商务信函,我的老板正盯着我,或是在看我身后的那张风景画。我打开抽屉,取出墨水瓶放在桌子右上角,等着弗兰德大妈给我沏茶。一阵幻想的冷风吹过,我想起这趟行程中最重要的事还没有向主管汇报,于是向他的办公桌看去,他正弓着腰,用宽大的背部俯向桌面,在用力吞食一盘通心粉。我的主管老了,秋天退休,他挨着的那扇窗可以看到小公园以及旁边的公共厕所,和我透过窗户看到的完全不同。假如届时我看到那扇窗户外的景象,会不会忘了眼前高高低低屋脊带给我的感受?
我知道有的人一生都不曾对风景感兴趣,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正眼瞧一下玻璃上的眩光,而我和他们相反。我从未对自己的过去进行总结,也没有对未来做过认真的展望。主管退休后我必定继任,年薪会增加二十磅,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规划过这笔钱的用途。我不缺乏野心,但缺乏改变生活的野心。
6
在我看来东方人更知道理性的局限性,采取非原则的处理事务的方式。大概,或许,这些词不对应任何事物,但对应事物的形式。许许多的事物是“大概的”——大概吃饱了,大概心情不错。事物不接纳刚性的规约,总是处于动荡之中,最起码是轻微颤动的。书架上的书尽管没人读,但大概,或许仍在一种缓慢的被读之中,就像人们发言之前总是会先吸一口气,而说话的时候总是会憋着气。大概,或许,是更加刚性的约束力。
写信是更亲密的交谈。我摊开信纸,舞台的幅员再我面前展开,它一半在雾气中,一半呈现变换不定的熹微。小货轮在河畔拉响汽笛,渡轮将早起的人们缓缓送往对岸。每当我的思绪飘到我出生的村庄,父亲的面孔总是显露在他的书桌边,他说:孩子你要记住,美好的东西在童年末期就会失去,我要你记住这间房子,至少记住几个细节……
母亲去世后他心情郁结,换了几份工作,最后在翻译局的资料室倒下了,当时我刚上文科中学。我的老婶母养活了我,但没有指导我如何生活。我依靠远足学习认识这个世界,天鹅山谷一次次抚慰我年轻的心。
那时,我时常在晚上凝望市政厅的一扇窗户,它在晚上一直亮着,睡意来临我带着灯光的幻影上床。可是到了白天,我分不清那亮灯的窗户是哪一扇。为此我特地跑到市政厅广场观察了几次。白天,那些窗户都是一样的,同样的倦怠气质,和广场的梧桐树同样落寞,阴天或者雨天,景物更是凄凉。我想象父亲就在那扇窗子后面,在台灯下工作,喝咖啡,和女助手开几句玩笑,这些想象让我忘记自己的不幸,忘掉老婶母的木房子里沉积的病菌和霉味。
7
在下雨,什么也不想做。我找到昨天收到的信,施塔维奇邀我去他的新家做客,他搬到了东区,那一带有一座很大的木材市场。
我还没吃早饭,于是下楼,潮湿的风将雨水吹到廊柱上,潦草的诗句洒满街道。一辆轻便马车停在售货亭旁边,马车夫双手抓着缰绳,身子躲在车棚里。一匹枣红马,一匹杂色的灰马,都在低头沉思,雨水在麻石铺砌的路上溅起青烟,预示着这场雨要下很久。
我顺着着花台斜插到对面的面包店,女店主四十来岁,长着一只阔大的鼻子,正往盘子里堆放香气浓郁的夹心面包。一种生活还在继续的恬淡感冲走了我恹恹的心境。电车还没有来,但一定会来。大步跑向烟草店的青年今天一定能得偿所愿。我要了一份奶酪,一杯马黛茶,一块新鲜的夹心面包,像捧着爱情信物那样走到临窗的小桌边,桌子中央上摆着一只淡蓝色的小花瓶,瓶中并没有花,但我很满意。
在我走出公寓时,德罗巴告诉我,对面那幢浅灰色公寓楼有个女人抱着孩子跳楼了,在我熟睡的深夜时分。我没有继续听下去,但这个消息腐蚀了我,就像被弹簧门击中了鼻子,我艰难地走向纺织品公司,由于没留神台阶差点儿崴了脚。雨是在这时开始下的。我看见牧师穿着长袍坐在马车里,车轮发出的沙沙声碾过我的后脑勺。
紫色的花瓣漂在薄薄的积水上,再过一会儿,它们便可以在微风的吹动下流向暗沟,自此消失在世间,进入下一个轮回。施塔维奇邀我去他家讨论他的新诗,距上次谈天至少有半年了吧。那次他说他灵感爆发,准备写一首关于大航海时代的长诗。
我为什么会遇见奥菲利亚?她给我带了何种讯息?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曲折的斜线,像某种软体动物在掘进。盲目地遇见,盲目的允诺。或许是幻景?我在面包房,此刻的我处于某个中间状态,既不是现在的我,也不是那天下午的我,我是平静水面突然出现的漩涡。
有的人对一些事能做到转身就忘,另一些人通过喝醉来遗忘,还有人借助拖延来磨损烦心事,可我一招都不会。我总是做白日梦,喜欢还是不喜欢,我并不在意,我只是做梦,一阵微风就能让我入梦——做梦的时候,我是多么像我的老婶母啊——沉醉在一张张散发变幻不定声响的纸牌中间,到处都是啾啾喈喈的低语。
我走出面包房,走进雨里,空濛的城市上空敞开了一座藏青色的岛屿。我看见奥菲利亚坐在花园里,白色的裙子镶着深蓝色的花边,在写一封长长的信。在她身后出现了一道连绵的山脊,山体则被烟云遮蔽。
8
我坐上电车,沿途的行道树熠熠生辉。像春风吹过蛰伏一冬的巢穴,我在睡意朦胧中爬过洞口的挡石,向明亮的湿润云团醉酒一般栽倒过去。
电报公司就要到了,拐个弯就能看见特茹河。5月20日达·伽马终于到达离印度城镇科泽科德不远的海滩。终点站是里斯本大学。前排的夫妇下了车,司机回头看了一下,没有看见我。
透过茂密的棕榈林带,我看见特茹河白色的身躯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忽隐忽现,游人中有人举着遮阳伞……落叶被几张灰布长裙掀动。一个壮实的男人靠着电线杆看报纸,嘴里衔着一块蛋挞。五月节的篝火在闪耀。
车停在一间古董店门口,戴制服帽的司机探出头,他的胡子没有刮干净。他问:“您要去哪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说:“终点站是里斯本大学,你是去那里吗?”我点点头,说是的。他走了过来,递给我一张票据,微笑着说:“恭喜您中了有轨电车公司成立三十周年大奖,这是您的奖品。”
我接过票据,上面说“持此票可去东方旅游公司兑换一张全程免费的亚洲十日游合约”。
我在终点站下了车。气温升高了,我的脖子后面渗出汗。我掏出怀表,九点十一分。学生们在上课,有两个大学生接班向大门走去,另有一个矮个子青年跑了过去,挥舞着一张报纸。走在前面的大学生转过身,三人围成一个小圈研究起来。
不会是关于我中奖的新闻吧,不会的,我刚中奖。去印度吗?加尔各答,新加坡,吉隆坡……我从上衣里口袋摸出那张中奖票据看了看,重新塞回去。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宁可在办公桌旁边飘到第八大洲上空游荡一圈。
电车叮叮响着,戴着它的红帽子返程,很快就会到达红瓦屋顶的股票交易所站。
德罗巴在打瞌睡,手套搁在大腿上。我悄悄将中奖票据塞进他的手套里,顺着昏暗的楼梯上楼。三楼有个小姑娘在哭,她的妈妈在哄她:“哦,宝贝,宝贝……”
院子里的橄榄树开出一簇簇小白花,白色的床单在晾衣绳上跳舞,阳光在围墙、栅栏间爬来爬去,像个精力旺盛的大孩子。万物都在跳舞,它们跳舞的时候从不会想着灯光熄灭之后的事。树瘤在肿胀,蜘蛛在网间行走。
9
桃花纷纷,水纹细碎,栗色小狗的耳朵像水兵的飘带在飞扬,这些偶然的情景和奥菲利亚一样神秘,不接受任何解释。生活就是投身其中,没有别样的生活,假如不给意会以地盘,那么活着比做梦还要虚幻还要无意义。
这个约定本没有确定的含义,究其根本,在那偶然相遇的瞬间,我和她说了貌似相同的话而已。她留给我七芒星,或许是祝福,可我会怎么理解?友谊的见证还是东方的一种古老巫术用品?
我的主管,宽厚地接过我未完成的任务,他乐于解决这个难题,他要退休了。我目送他走出办公室,穿着肥大条纹裤的双腿向台阶一步步迈去,发出的每一声闷响都在告别。他走到大厅,脚步声听不见了。后来,又有几个杂乱的声音传进我的耳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跨出大门,撞到了门口卖水果的小贩,那些排列整齐的木格子总是巴望着有人将它们打翻在地。
我倚在办公桌边,凝望着墙上的风景画,我认不出它了。我仿佛已经退休,站在山丘的阴影里眺望我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籍以养活我的岗位成了一块风干的牛腿,挂在肉食店的门廊下,因干缩露出清晰的纹理,由于整体都处于黯淡之中,它不再立体,而是深深地镶嵌在尺寸过大的画框里。
我拿起钢笔写字,不如说是在画“字”。我不停地写,写得横七竖八,不让任何人认得清楚。我的父亲告诉我,倾其所有者,得到最多。我在和过去告别,缓缓握住每一只伸来的手,说着珍重,珍重。
如果你爱她,就请把心留下……
快乐的送报小伙子在大厅里一遍一遍唱着。如果我年轻一点,或许唱得比他好……我从没有唱过这种欢快的歌曲,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唱过什么。
那个下午重现眼前:长椅上的老人买花去了,哦,来了个疯老头,围着长椅转圈。我看见了奥菲利亚那东方人的大眼睛,以及难以名状的微笑,她说她是澳门人,的的确确说过。
疯老头还在转圈,嘴中说着虚妄的话,和想象的对手争辩,气愤地打着手势,然后无奈地低下头捶打胸口,被对手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同事进来了,挪动桌椅,从抽屉里翻出一件样品,在手中拍打,他在考虑如何应对一个难缠的客户,没有看我。街对面一间店铺的铁皮招牌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10
星期天,一整天我都在看施塔维奇的诗集,关于特茹河的几首诗最好,他是个世界公民,而我是个小地方的人。我坐在潮乎乎的沙发里,面对他的特茹河,第一次看清了河中的乱石和枯树,我不知道他说的“河底的精灵”是什么,不过那种躁动不安我是感受到了。
德罗巴和我告别,说上天赠给他一份大礼,他想去印度看一看,如果能遇到苦行僧,或许会永久留下。我的眼中盈满泪水,祝他一路顺风,他像个孩子似的拍打着红脸蛋,一遍一遍地说:“我的罪赎清了,上天没忘记付给我酬劳。”
我吃了一块冷三明治,看完最后几首诗,坐到窗前的椅子上,等待路灯次第开放。有人拉起了小提琴,是一首苏格兰民歌,曲子里没有悲伤。
突然间,我想到很多附着我心灵的东西都走远了。施塔维奇告诉我,邮政大楼顶上以前是有一座大自鸣钟的,后来被拆掉了。每次经过邮政大楼,我都能看见大钟的两根针再缓慢地转动,但我看不到钟的内部结构,那些零件不在了,依靠发条的魂魄驱动着齿轮,也因此阻力消失了,陀螺变得多余,没有报时的义务,大钟只管转动,故而更纯粹更自由。此刻,两根指针仿佛镌刻在天宇中的魔法封印,随着原始的烛龙而旋转。相较一成不变的生活,永恒变动不居。
报纸上说有人在街上被马车撞了,是个澳门女人。我托送邮件的小伙子打听,他说一匹马疯了,撞死了一位老太婆。
我记不起奥菲利亚的面貌,我宁愿相信被撞死的就是她。衣架上挂着她送给我的七芒星,我为它在银器店配了一根链子。在灯火紊乱交织的光影中,道拉多雷斯大街变得极其抽象,阴影里不时传来夜鸟震动胸膜的怪叫。几颗星星在天幕中闪动,上弦月空洞地浅笑着,像婴儿仰卧在梦的旷野。
七芒星排出的阵型比任何魔法封印都要难解,它一旦被驱动便无法在中途修正。向黑暗的森林抛出一根长矛,我们能听到怎样的回音?
我照例飞临梦中的大洋,在群岛中寻找适合我今晚游荡的小岛。就在这时,我看见远处的夜空中升起无数盏天灯。想必特茹河边有一群少年在嬉戏,在跳舞,我似乎听到了吉他的弹奏声。
我关心人类,但我关心的是抽象的人类;我热爱旅行,但我爱的是虚幻的旅行。我擦亮了一大把火柴,比手中握着的要多得多。我爱时间,可是世界已经进入没摆动的时间进程中,就像我手中的怀表。一天夜里,我在椅子里快要睡着了,婶母从柜子里取出一本相册放在烛台边,叫醒我让我看一张照片,她说那是我的母亲。可能她觉得我已经长大了,能够承受悲伤。我看着照片中那张清秀而紧张的脸,对婶母说:“我记得她。”婶母说:“你不可能记得。”我没有反驳。我当然记得,那张脸正对着圣母玛利亚祈祷,我任何时候都能清楚看见。婶母抽出那张照片,我摇了摇头,说:“我不需要。”
亚里士多德说:存在者以多重方式公开出来。奥菲利亚以越来越模糊的形象出现,定格成那天中午的背景。一年又一年,在我单调的生活中,一切都在模糊,被无形的手擦除、涂改、销毁,我和往昔只是通过荡漾而来的钟声维系,而未来正步入盛夏炽热的晴空,每一次凝视都令我眩晕。
达·伽马又来到了印度,带着整船的宝石和香料,回到了里斯本。
我取下七芒星项链,借着星光反复查看:它或许为了一栋建筑门框上的装饰而设计,而那栋建筑已经倒塌了。我轻轻甩动银链子,七芒星吊坠寒光萧瑟,发出轻微的嗡鸣,越转越快,嗖地飞出窗口,我探身向树木掩映的人行道看去,叮当一声,它掉在窨井盖上,滑入下水道,轰隆的排水声立刻传来,像等待已久的恶龙一般向带着它冲向地底深处。
11
达·伽马终于做了印度的王,心满意足地清点他的战利品。几百年后,门房德罗巴去印度寻找他的奥义。我走在去公司的路上,阳光透过棕榈树的缝隙洒在我的肩头,生主没有弃我于不顾,尽管我仍然不知道今天和昨天,明天和今天有什么区别。
从空白的书页一角我窥到一种新的意义已经来临,我就像握着新发行的钞票,心情忐忑……我确定新币和旧币的购买力是等值的。
主管退休了,我接替他的职位,坐在他曾经伏案劳作的椅子上。我看着他看厌了的小公园,想着他当时所想。我仿佛看见他正夹着一大包熟牛肉,走在一条狭窄的坡路上,他有两个孩子,一个正在攻读国际贸易学位,另一个在一家商行学徒。我忘了参加他的送别晚宴。
万物如常,水汽蒸腾,灰云在天边消散。走廊里有个人跌了一跤,一叠文件掉在木地板上,噗哒一声。
我抽出我的钢笔,仿佛大病初愈。我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用新的语法谈论我对进出口贸易的看法,饶有兴趣地圈圈改改。此时,一缕淡金色的阳光在视线边缘闪耀。